蝴蝶骨

　　假期过去一半，八月逼近，离开学的日子掰着手指头也可以数完。要说谢令姜这个暑假干了什么比较有意义的事情，那大概就是为了他青春年少时的飞毛腿，每天起床跑了两圈。以及头发窜起了不少，软哒哒的，总是一大团的堆在脑袋上。
　　打早上跑圈回来，天就是阴的，整得人心情也很沉闷，他打开窗户用手指感受着阴凉的风，不远不近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滂沱大雷万马齐鸣似的滚来。风卷起树，枝干摇曳，哗哗作响。雨滴瀑布似倾倒，声音激烈又沉脆。空气中的浮土被压了一半，溢出青草气和土气，洗涤着夏日的闷热。
　　谢令姜忽然心绪翻涌，不知道这雨预兆是坏还是好，也罢，就是场雨，每年都下。
　　李家人是打着伞冒着雨来的，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近了才发现是装手机的袋子。他走到门口就喊了两声，谢令姜盯着等自己家人出去。
　　半晌自己却收获了一个最新款的大牌手机，这不得五千，谁买的？
　　“你二娘说是你姐给你买的，他儿子给捎回来的。”他妈和他爸一脸激动凑过来瞧热闹，谢令姜不太熟悉的按着手机的上下左右键。
　　但是，开机后他发现这不是一个新手机。不能说是别人使过的，只是手机全都调试过了安好了电话卡。他起先觉得是自己姐姐买完试过，但又觉得以姐姐现在的状况很说不通。姐姐在市里生活，普通的白领工作，姐夫也和姐姐差不多，攒了多年才买了房，还一直在还贷，孩子不大，花钱不少，怎么说也不会拿出五千块只是为了给他买个手机。
　　他打发走他一阵絮叨的老爹老娘，试探着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姐，工作呢？”
　　“没，看孩子。”
　　“那手机？”
　　“哦，手机啊，你见到了吧，我也没拆喜欢吗？”
　　“不是你买的？”
　　“是我买的，怎么不是我买的，不过是让你姐夫去买的。”谢令姜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孩子的哭声，所有疑问全都塞进了肚子里，匆匆撂了电话。
　　他从通话界面退出，看了眼联系人列表，正正当当的写着一串数字，却没写备注——有人以他姐的身份送给他一个很贵的手机，办好了电话卡，还存了自己的手机号。
　　总有一些事情在隐隐冒头，但他想都没想的按了删除键。
　　第二天又去新办了一张电话卡。
　　这样和所有可能发生的可能说拜拜。
　　*
　　顺势从路边折了几节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他颇痞气的吹了声口哨。比起班级群里都在显示着自己这个暑假的学习战绩的同学们。他过的就像是玉皇大帝。准确来说是混吃等死，这少年吧，既不咸鱼，也不死鱼，一阵风就能吹走好多里。
　　回家时刚巧不巧赶上晚饭。家里有几个人，他一一问好。寒暄快结束时又被补着问了几句成绩。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学校在市里。便迎来了一阵好评。谢令姜内心的白眼儿都要翻上天去，直到十万八千里。
　　饭吃到一半儿桌子上的谈话开始进入高潮。前半段话说的絮絮叨叨，谢令姜也没有注意听，后半句却是一字不差的进入到他的耳朵里。
　　“我昨儿下去又看吕家二小子跟李家大小子李建伟聚一堆儿抽烟。现在这帮男孩子也就你们家谢谢，还能有点儿出息。剩下的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爸笑而不语，他妈连声应和。
　　周围那几个接着几句絮絮叨叨的磨叨着他们眼中的村里小青年，那个嫁去哪里，几岁了，孩子咋咋地。
　　谢令姜放下筷子，插了句话。“抽烟归抽烟，也不一定不是好人。你家儿子不还抽烟呢吗？”说完，他掉头就走了。
　　“这孩子。说话不懂事。”他爹尬笑，一群大人吃着一顿别别扭扭的饭。
　　谢令姜对着葫芦藤，忽然陷入了深思。吕二小时候，是个胖子又炸呼呼的，和他的关系还不错。他们俩的关系为什么降到冰点这还要源于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当时的确是村小学二十几个学生中最可爱的姑娘。吕二每天都偷偷拿他妈的钱去给小姑娘买糖，但这姑娘转手就会把糖送给谢令姜。可怜吕二一心痴情全错付，无奈二宝无心恋爱误背锅。一来二去，小少年之间的战争拔地而起。当然，这只是他们俩多年仇怨的前奏。最大的仇怨还是因为纪春晖。
　　纪春晖的父亲是他们小学的老师。他们村子比较偏僻，老师人少，学生也少。在他的了解中，纪春晖从小就一直在学校里待着。他上一年级的时候，纪春晖和他坐在一个教室里，但人家看三年级的书。下村的人都说，纪春晖的母亲是因为纪老师清清贫贫教书匠，一生无志，所以跟人跑了。纪春晖从小就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母亲离开那年，他才一周岁，而他姐姐不过九岁。以吕二为首的一群顽皮又富有挑战力的孩子，经常以此件事情来取笑这个看起来不说话，只会读书的孩子。你常可以听到的儿歌就是:小白菜，地里黄；二春子，跑了娘。
　　关键是那二春子，无论听到了什么，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就只有一次，下了特别大的雨，谢令姜的老头子没能及时来接他。他冒着雨往老祖宗家跑。却看见纪春晖一个人走在大雨里，仍然背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双肩包，背影落寞。他出于好奇跟了上去，发现这个小孩儿推开了家门之后，只是呆呆的站在葡萄架下。不说话，没有任何动作。
　　农村这个地方，有他作为中华文化起点的自然淳朴，也有无可避免的封建残留。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孩子，他除了要经受，来自同龄人的取笑以外；还要承担成为村里谈资的后果。而他那个教书匠父亲性格软弱，除了知乎者也以外没学会一点宁折不弯。
　　这点记忆和这个身影在他的记忆深处怎么也洗刷不掉。然而吕二他们的行为却越来越严重。不仅仅再是简单的编儿歌，或者取笑。他们会因为纪春晖的成绩，强迫这个少年帮他们写作业，当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纪春晖虽然二话不说帮他们写作业，但每次填上的答案都是错的。吕二，作为一帮孩子头，头一次遇见了人生的大屏障，他们总觉得自己驯服不了没娘要的孩子。就开始抓虫子塞在饭盒里；往桌子上画铅笔。进行了一系列幼稚的霸凌。谢令姜终于是忍不了了。把那些虫子，铅笔迹全都还了回去。
　　至此，他和吕二，一见面儿就掐的情缘开始了漫长的到生命尽头的延续。
　　孩童时期的玩笑总是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结局。你怎么看都是一个如此幼稚的行为，所以也没办法预估这个幼稚的行为会产生怎样的伤害，甚至你会去选择原谅这个幼稚的行为。但是对于一个初识这个世界善恶的孩子来说，你的幼稚，就是他对于这个世界恶与善的认知的开始。
　　最易雕磨是璞玉。最易打磨非顽石。白纸变黑只需要一点墨水儿。同样，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觉得是人心险恶，只需要一只虫子，几个铅笔印儿。
　　*
　　他和姐姐商量开学的前三天先去市里，要走的那天晚上，吕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出去喝酒。他蹬上洋车子，骑车到了的葡萄架下。吕二来的早，地下稀稀松松摆了一瓶一瓶的饮料，啤酒与零食。他蹲下来，先从里面挑了一个鸡爪子。吕二递给他一瓶啤酒，又顺手从葡萄糖藤上摘了串青涩未熟的葡萄。
　　“这葡萄一年比一年小了，哎，现在就咱俩能惦记那死小子。”
　　谢令姜笑笑。看着吕二说了句干杯。
　　谢令姜也不知道来之前吕二自己喝了多少瓶。喝到现在，这家伙颇有大醉的趋势，先是眼眶渐渐发红，接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去了城里。谢小蟹，你不能忘了兄弟。兄弟是没出息，这老早就辍学。但是你有啊。”
　　“你从那学来的这些？”
　　“这还用学？天天天天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在我耳边不停的说着我没出息，没出息。”
　　“你听我的，千万别跟市里的姑娘搞对象。那一个个绝对都是势利眼，”吕二打了个嗝，说话间停顿了一下。“想想我六年级的初恋就因为一块50块钱的表，转头就和我说了分手。你去那可千万别被骗。”谢令姜使劲儿摁着吕二的大脑袋，阻止他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
　　“驴儿注意点儿，行了，别哭。”心里凉凉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是酒喝多了，虽然那啤酒也没有几度，但是脑袋还是蒙蒙的，眼眶也发烧。
　　半醉不醉的吕二思维具有极高的跳跃性，前一秒还在痛哭兄弟自己一人奔赴远方离家求学的；下一秒就跳到了老赵和他的小媳妇儿。
　　谢令姜笑着说:“你到底是有多喜欢老赵家的小媳妇儿？”
　　“我不是喜欢…他家的小媳妇……我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儿，小时候，听我爸妈提过一句。后来，就……忘了。前不久想起的。”
　　吕二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人看起来也严肃不少，“小蟹，你对你二叔有啥印象没？”
　　“我二叔到底是什么神人，你们怎么每个人都说。从我出生就没见过他，他也没再回过家。我能有什么印象？”
　　“你二叔，当年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多长脸，就是没有谈过恋爱。我妈还把我姑姑给你二叔介绍过，也不成。曾经还以为他要打光棍儿一辈子，但是三十多岁那年，你爷你爸特别高兴，说是你二叔打电话回来说带媳妇回家，这十里八村的没几天全都知道那大学生终于要结婚了。等了好几天，你二叔终于回来了。”
　　“可你知道吗？你二叔，领回来个男人。”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傻，就是你二叔喜欢男人。”
　　“那村里，不可能，要是真的，村里早就传开了。”
　　“怎么没传开，差一点就传开了，不过是你爹机灵，说是你二叔媳妇的哥哥。”
　　这一句话把谢令姜从微醺的状态中震了回来。
　　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雨，闷雷滚滚，仿佛从谢令姜身边炸开，把这平凡寡淡的人生顷刻间砸出一个大坑，焦土气从心里开始冒，渗透四肢百骸。
　　谢令姜按开百度，“同性恋”三个字笨笨卡卡半天打不上去。百度界面退了进，进了退。
　　这夜，趴在床上睡觉的谢令姜。不止一次梦见自己30多岁没结婚，忽然领回来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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