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

　　两个人眼神交流了一番。
　　没错，一定是他了，那天头盔下湿淋淋的一张脸过目难忘，小模样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不好，出来送外卖啊？
　　肖尔也在打量季向空，他看不见头盔下季向空的脸，只是觉得深夜街头开着重型机车的中二少年，大概都是这副德性，虽然拉轰，然而送外卖这种车就华而不实了，前面有个踏板还能多放个外卖箱子呢。
　　绿灯了，肖尔和季向空往同一个方向开，一个小电驴，一个摩托车，小电驴在后，摩托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缕尾气。
　　几分钟后肖尔就在那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里看见了正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等餐的季向空。
　　这个时间点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了，点餐的多半是叫外卖，餐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外加值班的服务员。季向空一脸幽怨地东张西望，就是不往肖尔这边看，哪怕偶尔目光接触，也是迅速滑过去了。
　　他应该不认识我。
　　两个人同时想着。
　　季向空的汉堡薯条可乐已经好了，他端了餐盘随便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脸的落寞，一脸的生无可恋。
　　肖尔看他这副样子，因为没接他的单居然有一丢丢的负罪感。这小子不是很有钱吗，不去那家三公里外贵的吓死人的店吃海鲜粥吗？
　　钱败光了？
　　哼，活该！
　　不过谁能天天晚上吃那种海鲜粥呢，那得是王思聪或者马云爸爸吧？肖尔满脑子乱跑车。
　　季向空胃疼，没什么胃口，可是肯德基能有什么吃的？还不是炸鸡薯条加可乐？
　　应该点一杯牛奶啊，蠢货！
　　看着还在等餐的外卖小哥，季向空突然情绪上来，不想过去再加牛奶，只是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玩起来。
　　“喂，今天晚上不吃海鲜粥吗？”隔着一张桌子，肖尔戏谑地问。
　　可恨的海鲜粥，那天晚上给邱樱叫了海鲜粥，人没等到，却等到她的分手电话。
　　连分手都是电话打发了而已，他得找她好好谈谈，可是邱樱人在国外。
　　作为职业选手，再怎么赶场子也没有职业主播赶的场子多，邱樱年轻漂亮而且专业，这几年越发历练得游刃有余，做起现场直播来妙语连珠。现在她去做比赛直播，已经从原来缩一角的观众席，被请进了专业的演播室，跟国家级名嘴一起主持。
　　她为什么甩了自己啊，好不甘心啊，气死了，简直要气哭了。
　　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季向空抿着嘴看着肖尔，冷冷地反问：“你认识我吗？”
　　肖尔盯着他的嘴唇，没有助听器的时候，他只能努力辨认唇语，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格外专注。季向空的反应明显是生人勿近的姿态了，肖尔讨了个没趣，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认错人了。”
　　肖尔转过身去继续等餐。
　　这下轮到季向空过意不去了，人家都主动找自己搭话了，也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来跑去送外卖，也怪不容易的，瞧瞧，多俊俏的一张小脸，这给晒的，成个黑里俏了。“我那天……也不是故意给你两个差评的，我……第一次是我心情不好，第二次……我打游戏戴着耳机，大概是没听到外面敲门声，也怪我没装门铃。不过你怎么没按楼下对讲机呢？那对讲机是不是又坏了，我看总有人拿石子卡着门缝。话说一般不都是打电话通知的吗，你们送外卖那么忙，还有时间发短信也是奇怪了。嗐，总之那天是另外一个外卖小哥发现挂在门上的那份外卖，我一生气我就……总之误会一场，大家都不要计较了吧？”季向空说到这里，觉察出不对劲，“喂，你在听吗？”
　　肯德基的备餐小姐姐笑道：“他耳朵有问题，前两天助听器摔坏了，还没修好。你这样跟他说话，他听不见的。”
　　肖尔发现小姐姐在跟身后的季向空说话，直觉话题与自己有关，但是两个人并不面对着他，他没看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双大眼睛瞟来瞟去，更显得无辜了。
　　季向空愕然看着肖尔，年轻英俊的外卖小哥还一脸茫然中，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是个聋子，真可惜。
　　聋了容易哑，但是他说话发音都没问题，大概在成长的岁月里，努力练习的结果吧。季向空不太了解聋哑人的生活，但是听说过听障儿童要学习说话有多难。
　　这一单有三个客户要送，等得略久，季向空赶紧别开眼，免得自己这种讶异的目光冒犯到肖尔。
　　备餐小姐姐继续说下去，“这几天他主要送晚上的外卖，我们的宅急送忙不过来，他接的是平台的单。遇到有些客人不看短信只接电话，他就没办法了，发完短信还得打电话过去。他要是给你送外卖，可要记得对他好点儿啊。”
　　“啊……我原先不知道……”该死，他给了人家两个差评，其实没必要，做人留一线啊季向空，这不是在打游戏推塔抢龙。
　　食物全部打包好了，肖尔背着外卖箱就这么出去了，季向空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真帅，是不是？”小姐姐问季向空，眼睛还追逐着肖尔，满脸的花痴。
　　“呵呵。”季向空尴尬地笑笑，然后故意反问道：“姐姐，我不帅吗？”
　　“你很漂亮。”
　　季向空更尴尬了，呵呵做了个鬼脸，扭头吃他的汉堡。
　　啃下一口汉堡，喝了一点可乐，才刚下肚胃就抽痛起来，用桌角顶着胃，他越吃越委屈。
　　要了个塑料袋打包，他提着没吃完的东西走出肯德基，外面街道冷清，霓虹还在闪烁，可是有一种全世界只有他睡不着的感觉。
　　看了看时间，他打电话给邱樱。
　　“喂，是我。”
　　“有什么事吗，你怎么这个点还没睡？”电话里的声音很冷淡，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她还是关心我的，他想。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能当面谈谈吗？”
　　“没这个必要。”
　　季向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压低声音，“那个……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邱樱直接挂断了电话。
　　季向空把头盔戴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当初弥雅甩了他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过，他是真的很爱邱樱。
　　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头飙车，躲在摩托车头盔里掉眼泪，胃疼，颈椎疼，整个脊背都是僵硬的。
　　他不知道是他比较倒霉，还是刚刚那个有听障的外卖小哥比较倒霉。
　　跑了几圈以后，突然前方非机动车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季向空开了过去，在路灯下看清那张脸。
　　外卖小哥的头盔并没有防护面罩，没错，就是那个人，高挑，瘦削，英俊。
　　季向空在前方掉头，转到非机动车道上。
　　“哎，怎么了？”他放缓速度，跟肖尔保持并肩前行的状态。
　　肖尔有些着急，他看看季向空，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电驴，“不知道压着什么，车胎给扎爆了。”
　　季向空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摘头盔的时候小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怕有没干透的眼泪让肖尔看见了。他手插口袋走过去，装模作样低头检查了一番。
　　“没办法，车胎爆了，这个点去哪里修啊？”
　　“我这几单都没送呢。”肖尔很着急，他不能再拿差评了，外卖届都要混不下去，他今年的小目标达不成了。
　　“你上来吧，我开车送你。”见肖尔没听见，季向空拍拍他的肩膀，又指指自己的摩托车。
　　肖尔努力看他的唇形，辨认出“我开车送你”这几个字。
　　“真的？”他一脸惊喜。
　　“上来吧。”
　　肖尔赶紧找个合适的街角，锁好自己的破车，然后卸下外卖箱子背在背上。
　　“地址，去哪儿？”季向空重新打开头盔，回头问他。
　　肖尔掏出手机，把地址指给季向空，又怕说不明白，直接打开导航。
　　“坐稳了，抱紧！我开车很快的。”
　　肖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自己的背后一扯，于是赶紧抱住季向空的腰，摩托车迅速从非机动车道转入机动车道。
　　车速在遇到红绿灯的时候偶有变换，两个头盔发出轻微的磕碰。
　　肖尔看不见季向空的脸，连后脑勺都没有，只看到一个头盔，他想，这个冰冷的头盔下原来有一副热心肠，这人长得好看，心肠也挺好的嘛，之前的两个差评应该是纯属误会。
　　也不怪人家，自己也有责任。
　　跑完这三单，肖尔不打算再接单送外卖了，他得回去找他的车。
　　“别管那车了，明天再说吧。”季向空提议，就那破车，真没人偷，“你明天坐地铁过去拿车，知道在哪个地铁站附近吗？”
　　肖尔还是不能放心，要是车丢了，再买新的又是几千块钱，还有一个麻烦的问题摆在眼前，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之所以跑到这里来送外卖，是因为这个全城最繁华的地段到处都有凌晨叫外卖的客户。现在小电驴爆胎了，地铁也停开了，他怎么回去？
　　“我住的地方有点儿远。”肖尔报上地名，要是季向空不肯送他回家，那他得露宿街头了，打车回去他可有点儿舍不得那个钱，不过就是再等两个小时的事情，早班地铁很快要开了。
　　“那么远？”季向空算了算行程，“那你平时靠小电驴开得回去吗？电够用？”
　　“我平时送完凌晨的单，有另一组电池放在公司里充电，可是现在爆胎了，这个点没人给修。”肖尔提议，“要么你送我回公司去，等会儿早班地铁就开了。”
　　“你们还有公司啊？”季向空觉得新鲜，大概那地方跟公交总站一样，停着一排一排的小电驴，结果七拐八弯地绕了很长一段路，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连个招牌都没有的空房子内，横七竖八地放着几个充电器。
　　“这也能叫公司？”
　　肖尔叹气，“要不然呢？分公司？办事处？驿站？”
　　季向空乐了，随即盯着他看，肖尔为了专心和他对话，也盯着他看。
　　“你耳朵听不见吗？”他指指耳朵。
　　肖尔笑容有瞬间凝固，随即释然一笑，“是啊，从小就听不见，五岁的时候做了耳蜗再造术，然后用了助听器就能听见了。就是没有那个助听器，还是听不见。”
　　“那你跟我对话还是挺流畅的。”
　　“流畅吗？”肖尔笑得一脸灿烂，“平时用惯了助听器，一下子没有，我可觉得太费劲了，连自己说话都不知不觉嗓门大起来。”
　　季向空这才惊觉，后半夜的这个点，两个人在一个空房子里都不由自主扯开了嗓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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