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且慢

　　封沅时，女，庚寅年、丁辰月、辛申日、壬戌时。
　　越珩，女，壬辰年、戊卯月、甲子日、庚酉时。
　　只见钦天监监正挠破了头，手里捧着封沅时与越珩八字至少上千遍，也没得出个结论来。
　　一旁的文吏战战兢兢的替这位监正大人研了新墨，正欲退下，却被一把拽住问道：“你说，这封将军与越小姐都是女子，让本官如何择良辰吉日啊。”
　　这文吏平时只是做些研墨归档的粗浅工作，如今被这钦天监最高长官问话，叫他如何不慌，赶忙跪伏在地，愣是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监正自知也是为难了他，摆了摆手，道：“你且退下，让本官再想想吧。”
　　文吏如释重负，抬腿刚想溜，却瞥见短短几日，监正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两边鬓角已经染白。监正平日里对这些下属也是极好，终于鼓起勇气道：“监正大人何不将封将军视作男子，越家小姐视作女子，这般相配八字，或许有解。”
　　监正一拍脑袋，道：“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枉读圣贤书，好小子，脑子还算灵活，叫你在此做个归档小吏倒是委屈了你，我这儿正好缺个刻漏博士，明日便来任职吧。”
　　文吏万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居然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刻漏博士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可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是一个小小文吏，算是真正步入仕途。
　　监正发现，根据封沅时时辰八字，她乃火命，而越珩的时辰八字，正是水命。不由感叹道，这护佑大齐的将军，在命格上，居然被另一个女子压制的动弹不得。
　　又算过历法，七月初七乃木日，刚好配她二人。立刻草拟奏折，上呈皇帝。连日来，为了替她二人择婚期，已是精疲力尽，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
　　“七月初七？”封沅时接到圣旨后，算过日子才发现，距离自己的婚期已经不足一个月。大批工匠涌入她的府邸，势必要将这将军府从里到外翻个天出来。搞得她是有家不能回，只能带着司南，在南城军营中勉强度日。
　　夜里，封沅时与司南偷溜出营，手里各自捧着两坛酒，二人躺在城墙砖瓦之上，俯瞰着整座大齐帝京。
　　随着坛中酒香，封沅时的思绪不由被拉回到幼时。
　　那时，天下还不是大齐的天下。而今龙座上的齐武帝，不过是交州刺史帐下一个叫做吕经的小小主簿。而封平也不是名震天下的将军，只在军营中因一碗酒，结识吕经。认定吕经有大谋，日后随他起事，方有当今天下安稳。
　　果然，吕经天纵奇才，深受百姓爱戴，称齐公。而后更是凭借当年举事的交州三千兵，攒下如此基业。但当时的大齐国力未稳，百废待兴。北方敕勒不断南下，在北境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后，封平唯恐自己一家老小同时遭难，将年仅五岁的封沅时送到一处世外高人家中抚养。
　　高人授其武艺，教其兵法。封沅时由此结识司南，待到二人学艺归来，适逢玉门关一役。
　　封沅时还没来得及与父母兄弟享天伦之乐，敕勒的战火便烧了过来。
　　封氏父子先后战死，她的母亲封林氏毅然披上铠甲，带领城中老幼死守玉门关，撑到了封沅时到达的最后一刻。
　　封沅时从母亲手中接过战旗，又从父亲的书房中取出那柄由封平亲自打造来贺她束发之年的龙牙刀。
　　那年的封沅时年仅十五岁，便已踏上战场。初临战场的她，白马银枪。将封时死讯压下稳定军心，又假借胞弟封时之名团结军民。又令司南向就近的晋昌城借兵，正逢吕衍在晋昌城督军。而封沅时以奇兵突袭敕勒粮草，重创敕勒后盾。
　　那一战，大齐、敕勒均没占到便宜。大齐旨在修生养息，恢复国力。而敕勒不时南下，掠些物资，掳走大齐平民为俘。
　　战后，封沅时才上书朝廷，禀明封平、封时战死事实。自己当时行权宜之计，冒用封时之名调兵出战。
　　吕衍也为其求情，齐武帝思忖再三，可那时手下亦无精兵强将，又觉得封沅时将门虎女，又立战功，将功折罪，力排众议破格封她为靖北将军，戍守玉门关。
　　半年后，在齐武帝的经营下，终于培养出了自己的精兵良将。为了体恤封沅时戍卫北境的辛劳，特封其为靖北侯，加封三品云麾大将军，召回京城负责南城防卫。而封沅时在京城这一待，就是两年。
　　望着悬于帝京上空的皓月，封沅时饮了一大口酒，道：“大齐的江山，真美。”
　　司南却一脸嫌弃，道：“有道是望月思佳人，你可倒好，放着未来的将军夫人不想，倒赞起江山来了。好在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又是位高权重的将军，这话落到咱们陛下的耳朵里，保不定治你一个谋反罪名。”
　　封沅时知道自己今夜酒后失言，但身旁只有司南一人，便敞开心扉：“若有选择，我宁愿像师父师母那般遨游人间，或者像父亲那样保家卫国。如今将我困死在京城中，你我二人，与这城中那些贵胄笼中所养的金丝雀儿又有何异。”
　　司南又何尝不知封沅时心中苦楚，只能打趣道：“你才不是什么金丝雀儿，就你这糙样，也只能是大鸟笼里的鹰隼。”
　　封沅时一下被司南逗乐了，好在这几年有司南在身边，要不是她，这枯燥无趣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下去。
　　夜色渐深，只听得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了。
　　二人正欲回营，封沅时先听得后方来人，当即一个纵身擒住了身后的人。
　　“哎哟，疼！”封沅时定睛一看，这不是越府里的丫头，又是何人。
　　连忙将那丫头放开，道：“你这丫头，大半夜的不好好在相府里待着还敢跑出来，不知犯了宵禁令吗。”
　　那丫头揉了揉被封沅时捏的生疼的胳膊，道：“将军，小女子也是有姓名的，别总一口一个丫头的叫我。”
　　封沅时正欲反驳，那丫头却如连珠炮般：“我名唤千北，是越相府中二小姐的贴身侍女。将军莫要怪我犯了宵禁令，深夜在城门徘徊，怕是您自己其身不正。”
　　封沅时辩她不过，尴尬的咳了咳。司南却对这千北小丫头来了兴趣，在她身边打转，将这丫头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
　　千北虽说是个侍女，脾气倒是刁蛮。气息均匀稳定，手腕处虽然纤细，但骨骼外突，一看便知自幼习武。比起封沅时、司南尚有不足，但已是个中高手。
　　千北感觉到司南那一双眼睛一直不怀好意的在自己身上打转，趁司南一个不备，猛地往她脚上重重踩下，冷冷道：“登徒子！”
　　司南吃痛，脸上五官都挤到一起去了，道：“你这小丫头，早知你泼辣，没想到居然如此狠，疼死我了。”
　　封沅时怕司南大叫引来巡夜官差，找了处僻静之地，问道千北：“深夜来此间寻我，究竟有何事？”
　　千北小嘴一撅，埋怨道：“也不知我家小姐看中你哪点，自得知陛下赐婚之后，便事事留心于你。知你府中近日不得住人，虽是夏夜，恐你在军营里睡不舒坦。特地让我来送上凝神香，可怜我在军营中找不到你，想到小姐曾说你喜欢爬高喝酒，这才想到来此处。却还要被你当贼打，我容易嘛我。”
　　听闻此言，封沅时面上不由爬上粉红。还好是夜里，看不太清，不然怕是要被司南嘲笑。收下凝神香，也不知用什么回礼，想到自己还有半坛好酒，便让千北带回，给越珩尝鲜。
　　怀里揣着凝神香，封沅时回到营中，伴着酒意早早入睡。
　　而司南却以夜晚千北一个人不方便为由，非要送千北回相府。
　　一个司南，一个千北。两个话唠天南地北聊到一起，倒是给夜晚的帝京增添了几分趣味。
　　等千北回了相府，司南便隐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可千北拿着这半坛酒泛起了愁，心道：这将军是个榆木脑子不成，有哪家未来相公，会用喝剩下的半坛酒送给未来妻子的。
　　也是没了办法，只能捧着酒，灰溜溜的进了越珩的房间。虽是夜深，越珩却还未入睡，听闻千北今夜的奇闻后，脸上也没甚表情，只是让千北退下。
　　合起书本，闻了闻面前的酒，只觉得这酒辣味刺鼻，想必性子极烈，也不知那封沅时是如何饮下。不过想来也是，封沅时见惯了战场上的厮杀，又怎会惧怕这区区烈酒。
　　不过此刻倒是越发觉得好笑，虽是自己先赠了凝神香，去试探封沅时的心意。可封沅时可倒好，居然会回赠酒。
　　这女将军的心思，果然让人难猜呢。
　　心下好奇，想尝尝这酒到底是何滋味。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辛辣异常，又想起千北说，封沅时那会儿拎着酒坛便是豪饮，如同饮水一般。而自己此刻并没有用杯子，竟也是红晕浮上俏脸，伴随着微醺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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