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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
“千里。”
对面之人听到这个称呼,眼眸闪了闪,半晌他低下头似乎隐藏了什么情绪,再抬起头已经神色如常,他看着眼前之人,嘴唇轻捻,低声唤了句,“师兄。”
没想到他还肯叫自己师兄,师逸尘的胆怯瞬间消失,直接扑了上去,把人抱了个满怀,嘴里依旧喊着,“千里,千里。”
承千里浑身僵硬,一动不动,他们两人只在小时候如此亲密过,长大之后就很少有身体接触了,师逸尘也不是情绪特别外放之人,只是眼下实在心情激动,能再见到过世已久的亲人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抱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对方身体僵硬,这才急忙松了手,表情有些尴尬抬头看着承千里。
承千里也不知隐藏了什么情绪,开口时语气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师兄,你怎么……”
“啊。”师逸尘知道他想问什么,不在意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
承千里微垂眸,敛藏了神色,开口道:“先进去吧。”
师逸尘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人,不好意思的对那人笑了笑,跟着承千里进了屋。
后面那人盯着两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进到院子之后师逸尘四下打量,发现这地方还不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一张矮桌和两把凳子,桌子上面还放着茶壶茶杯,旁边的凳子上横放着一把古琴。
院子也不算小,有两间屋子,条件相比普通人来说还是不错的,承千里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屋子里陈设古旧但并不杂乱,收拾的很干净。
承千里让师逸尘坐在椅子上,给他沏起了茶,两人这才终于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说话,承千里还未开口,师逸尘已经忍不住急切的道:“千里,这句话你生前我没机会说,我对着你的牌位倒是说了很多遍,但是不知道你听不听的到,如今能当着你的面跟你说真的太好了,感谢上天给我这个机会。”
承千里刚想开口,但是又被师逸尘打断了,他严肃的说:“千里,是我对不住你。”
承千里定定看着他,眼中思绪翻转,他垂下了眸,过了会儿才抬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道:“师兄,你不用这样。”
“不。”师逸尘急切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我都没脸来见你,但是我太想见你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被愧疚折磨,我必须来跟你道歉。”他突然又想到什么,赶紧摆摆手,“啊,但是你不用非得接受我的道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这辈子欠你的,若是有来世……”
“师兄。”承千里打断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师逸尘还以为承千里要对自己的道歉说什么,结果说的却是,“你比我印象里,成熟多了。”
师逸尘愣了愣,才失笑道:“毕竟都过去十年了啊,我都三十多了。”
承千里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似乎在心里描画对方如今的样貌与记忆中有何区别,师逸尘忍不住摸了摸脸,问:“我是不是老了?”
承千里轻笑了下,“三十多哪算老,不过比我印象中看着确实沉稳多了,我的印象里你还是少年,原来现在长这样。”他口气里似乎有些惆怅,又被自己掩饰了过去,他看着师逸尘的眼睛,认真的道:“师兄,我从未怪你。”
他把手中茶杯递到师逸尘面前,缓缓道:“师兄没做错任何事,又何须道歉。”
“师兄是民族英雄,国家将士,把大义放在前面是应该的,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承千里垂着头,师逸尘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他说这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不是的。”师逸尘说:“我不是什么把民族大义放在前面,你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是…我只是……我以为你能等到我的,我以为你能撑到的……”
我以为你能撑到的。
我以为你能等到的。
承千里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如同以前多次一般,心脏像是被小小的细针轻扎,不见血,但是疼,
他喝了口茶,抬眼对着师逸尘轻笑:“嗯,我知道。”
师逸尘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道:“因为你的身手我知道的,你与我师出同门,比我武功还高强,每次你都能撑到最后,所以那次,那次我以为你也能……”
每次……
每次……
“师兄,你来见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吗?”他看着师逸尘,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似乎真的不怪自己,但是师逸尘的愧疚却没有因此减少,他还想再说什么,承千里却忽然问道:“你跟和善公主成亲了吗?”
“额,啊?”师逸尘想说的话还在嘴边却突然被他的问话打断,噎在了喉咙口,“什,什么?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跟和善公主。”
承千里看着他,似乎有些不信,“你救了公主,帮国家扩土开疆,我死的时候你虽然只是副将,但是以你的本事,这么多年当上将军是早晚的事,皇上没有把公主嫁给你吗?而且和善公主很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
“不是不是。”师逸尘赶紧摆手,“我这种身份,没有尊贵血统,只是承师业入了军队,就算当上将领,也配不上和善公主啊。”
承千里睫羽微颤,看不出情绪,只是低低嗯了声,道:“是吗。”
“是啊。”师逸尘喝了口茶,这阴间的东西味道样子都跟凡间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他们现在不会因为吃坏东西而闹肚子,也不用上厕所了,反而更加省事,“而且我也没那个心思,虽然他们表面上称我一句大将军,但其实根本看不起我,皇亲贵胄大多注重出身,我们这些市井草民上位的在他们眼里就是打架的工具,战场他们不敢上,便由我们上,国土他们不敢守,便由我们守,即便如此,我们在他们眼里还是不如猪狗。”
“皇上是怎么看我的我心里清楚,皇上怎么会把他的宝贝亲妹妹嫁给我,不可能的。”
“而且我救她……”师逸尘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口吻艰涩起来,抬眼瞄了承千里好几眼,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我先去救她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后方粮草极其重要,不可丢失,而且公主也在营帐中,若是损失了粮草和公主,那那场仗我们便算败了,师兄先去救她无可厚非,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承千里接下了师逸尘后面的话,“师兄从一开始就没做错,我自然不会怪你,你也无需自责。”
“不是……”师逸尘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头上都要出汗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先返回营地救公主,是因为他觉得承千里能撑到他过去,承千里的功夫了得,而且那个时候承千里虽年轻却已经带过很多次兵了。
出去偷袭敌军军帐的小队都是军中最出色的人才,承千里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他比自己拜入师门晚几年,但是资质却比自己好很多,或者说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好很多,他天生就是习武的材料,而且脑子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那个时候不到二十岁的承千里在军中已经小有名气,一方面是因为他俊美的长相,另一方面就是他不凡的武力,就算体重是他三倍,比他高两个头的蒙骑大汉,他也能灵巧的把对方打趴下。
师逸尘不是不想救他,而是太相信他,觉得他总是能撑到自己过去,总是能拖到最后一刻,只是没想到那一次,偏偏就那一次。
承千里依旧带小队突袭,在敌军受挫便请求大军支援,那个时候师逸尘已经带人前往救援,只是突然传来敌军绕后偷袭粮草的消息,关键那个时候营账中还有公主坐镇。
大曲国民风开放,前朝还有皇后亲自帅兵上战场的先例,庆兰年间皇帝的兄弟不多,最大的也不过十岁,故而那年派出公主坐镇战场稳定军心。
如果让师逸尘选救师弟还是救公主,他肯定选择承千里,但是那时候并没有到一定要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因为他觉得承千里可以拖住的,因为承千里每次都能撑到自己赶过去,只是没想到,那一次……
就那一次……
让他悔过终生。
师逸尘闭了闭眼,承千里看着他这样子,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杯子,随口轻轻开口安慰,“师兄,我已经说了,你没做错,我不怪你。”
“不是……”师逸尘有些痛苦的抓了抓额头,喉咙有些艰涩,“如果我那个时候能坚定的去救你,你就不会……”
“师兄。”承千里再次打断了他,“如果那次你选择来救我,公主因此遇难,你也会这么痛苦愧疚吗?”
师逸尘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会。”见他不说话,承千里替他回答了出来,“因为没有如果,无论多少次,你都会选择调转马头,回去救公主。”
“不是吗?”
师逸尘张嘴说不出话,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当时的情况,如果被敌军偷袭粮草成功,公主被擒,那就不是一场战败那么简单了,敌军挟持公主不知道会提什么要求,皇上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铁血心肠不救公主,万一敌方要求割地赔款,更严重的简直不敢想象。
他回去救公主是对的,他知道,但是……
但是!
“但是我……!”
“师兄。”承千里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声音也柔和不已,他的脸还是少年模样,永远的停留在了最好的年纪,是啊,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啊,只是个少年啊。
承千里轻轻开口,“你没做错,所以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他说:“你无需愧疚。”
不是这样的…如果让他从承千里跟公主中做选择,他永远会选择承千里,毫不犹豫。
但是他知道,无论重复多少次,那片悬崖夹岭中,他还是会拉着缰绳,带着士兵转身回去,除非现在的他爬上去,爬回那一天,拉着二十五岁自己的衣领,告诉他别回去!承千里会死!你回去承千里就会死!不然无论重复多少次,他的选择,只有那么一个。
他为了这次的选择,痛苦十年。
整整十年。
而当事人承千里,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模样。
还在他死后告诉他,你做的是对的,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那他年纪轻轻的性命算什么?他二十岁的生命就只配得到皇帝的一句忠勇?
谁都能说他做的是对的,只有承千里不能,因为那次的选择,他永远都欠对方一条命。
师逸尘永远都欠他一条命。
师逸尘双手擅抖,他颤颤巍巍伸手握住了承千里的手,承千里轻颤了一下,师逸尘便握紧了,他开口,喉咙艰涩,“是我,对不住你。”
承千里就那么看着他,看了好久,最后轻笑了下,无奈道:“师兄啊……”
“若是有来世,我愿意,偿还你。”师逸尘抬头与他对视,郑重的说。
承千里望着他的眼睛,随后眼里荡过什么情绪,师逸尘没有看清,承千里垂了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小片阴影,让师逸尘再也看不清那里面的思绪,他说:“好。”
随后承千里说想看看他在阴间的住所,师逸尘连忙答应,说皇上给他祭了好多特别好的东西,说他喜欢都可以送给他,承千里笑笑,让师逸尘先回去,明日去他家里找他。
师逸尘开心答应,嘱咐他明日早些来,就回去了,承千里送他到门口,直到他背影消失都没有收回目光。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开口,“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承千里回头,看到一袭白衣的祖夏,脸上没了跟师逸尘说话时的温和微笑,面无表情回了院子,坐到了椅子上,“我没想到这么早,他…也才三十多岁。”
“若是按年龄算,确实算早逝了。”祖夏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轻轻扶着自己心爱的古琴,“不好意思,刚刚你们说话我偷听了下,这些年你都不愿意告诉我你怎么死的,这下我终于知道了。”
承千里撇了眼祖夏,轻轻挑了下眉,“哦?那你说我怎么死的?”
祖夏手指细白如玉瓷,眉眼也有些阴柔,像个女人,他继续扶着自己的琴,“看意思大概是人家去救了别人,你英勇就义了,没想到你以前还是从军的。”
“哈哈哈哈哈。”
承千里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祖夏轻轻皱眉,问:“怎么?不是。”
“差不多吧,不过有一点你们都没猜对。”
“什么?”
“我根本就不是受敌军围剿而死。”承千里望着那天上的灰白虚空,突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道不清意义的笑。
他说:“我是自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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