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和尚，寡人要了！

　　用晚斋时，连煜玦看着流水般呈上的珍果菜肴，心下并无多大胃口，于是又摆了摆手，命人撤下。末了，只喊住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太监，询问了一些有关姬尧王宫的事，但小太监显然对他还存有戒心，问到什么要紧的只管打哈哈，并未对这位“绝代佳人”产生些怜香惜玉的心思。
　　连煜玦用葱尖似的玉指摆弄着发髻，昏黄的烛光在他光滑的脸颊上流淌，晕染出一片朦胧暧昧的绯红。
　　倘若不细细留心他隐在衣内的突出的喉结，谁又曾想这样绝色的丽人竟是男儿身呢？
　　他抿了口茶，用指节轻轻叩着桌子，似乎若有所思。
　　突然，一阵清脆的“嘟嘟”声自西南方向传来。
　　连煜玦站起身来，打开金缕轩的门窗，发觉四下无人后便将门栓上，紧接着又推开了西南窗——果不其然，又是他！
　　当推开窗户看到不远处隐在黑暗之中的背影时，连煜玦并未作出什么动作，这些年来，窗外的这个男子，他可以说再熟悉不过。自然，熟悉的只是他的背影和那声“嘟嘟”声，但每次那人来总是在夜间，看得并不真切。但算上六七年前的那次“初见”，这不过是第二回连煜玦见到他。
　　在流落在外的年岁里，连煜玦已经习惯等待，习惯于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他好似无根之萍，在茫茫人海中沉沉浮浮，早年间在古刹的生活已将他的心性消磨殆尽。在来来往往的尘世之中，目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仅有十余年前亡母的叮嘱和那色胆弥天的小妹。他没有恨、没有爱、甚至没有过多的情感波动，但不能否认，他有时所表现出来的感情色彩又是那样浓烈，再配上那张出尘绝俗的面容，真真教人欲罢不能。
　　更何况，尽管连煜玦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甚至连他的真容与声音都未曾知晓，但有一点他却可以确认，这人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在他最孤苦无依之时，是他出面解救了他，并一步一步地帮助他完成生母遗愿，一步一步地揭开尘封多年的过往；然而连煜玦隐隐地觉得，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缘法，有的，只有人心。
　　他是从来不信命的。

　　连煜玦怔了一会儿，便从自己的世界走出，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无赖嘴脸。
　　他斜倚着雕花的窗棂，像是面对老友一般从容，“黑兄真是功夫了得，西渚连氏来得，不料姬尧王宫竟也来得，恐怕这上天入地，黑兄无所不能呀！”

　　黑兄是连煜玦在苦想对方身份无果后给对方安的诨名，本想气他一番，不料对方并不以为意。

　　“不过是想来便来了，你做的不错，实乃孺子可教。” 隐在黑夜中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原本就是伪装而成的音色显得更加浑浊不清，连煜玦实在无法想出对方究竟是谁。
　　连煜玦心知他说的是“以进为退，以色侍人”那档子事，苦笑两声，“不过是皮相弄人。”
　　“是你的便是福气，旁人想得却不得。这世间的事，可从来没有个定法。”
　　“黑兄这话倒不错。”
　　“虚长些年岁罢了……”
　　黑衣人的声音久久飘荡在沉默的夜色中，被风拉扯得无声无息。
　　连煜玦突然想起少年时期第一次见到“黑兄”时的情境，也是这般有着沙沙的风声。
　　那时是个什么光景呢？
　　那时的连煜玦不过十三四岁，离开枫觉寺后便与小妹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直到那夜遇到了这人——
　　“小子，我可以帮助你，但你要知道在这世间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付出相同甚至多倍的努力。”
　　“我知道。”
　　“你想要完成你母亲的遗愿，找到你的身世，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得听我吩咐。”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你武功高强，尚且做不到的事，我怎么行？”
　　“我说你可以，便是只有你才能做到。”
　　“好，那我答应你，但不可做有违天道人伦之事。”
　　“这自然，你不想问问我是谁？”
　　“你不说，我不问。这天底下见不得光的事还少吗？”
　　“你年纪虽小，说出的话可不小。既然如此，来日有缘自会再见。”
　　彼时连煜玦年纪尚小，头发也不过及肩，一脸稚气未脱，却依稀可见成年后的风采。

　　“我知晓你是个明白人。他年我助你找寻身份，全然是出于私心。”
　　“我知道。”
　　“……”黑衣人顿了顿，显然没想到连煜玦依然是六七年前的答复，不禁笑了笑。
　　“也好……你或许不知，姬尧王宫内藏有一秘宝，这宝物常人得了并无多大用处，但是于我却大有裨益。”
　　“好。”
　　“切记勿让他人发觉”，黑衣人觉察到连煜玦并无下文，便续道，“你放心，这绝非伤天害理之事。”接着用内力将一卷图纸送至连煜玦脚下。
　　“好，我答应你。”连煜玦嘴角一扬，目送着黑衣人消散在夜风中。
　　他捡起地上的图纸，见是王宫的地形图，便收了起来，又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散着毛边的月亮，不禁感慨刚刚这番谈话似乎毫无意义。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他从来都晓得。
　　只是——
　　他的棋未免摆得太久了些！
　　连煜玦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些许愤愤之气。
　　气散之余，他才倏地意识到，连煜棠这臭丫头怎么出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这丫头，未免太不让人省心了！
　　他轻轻合上窗户，走到殿外，想起夜彧温临走时指给他的心腹太监，本想喊了过来寻一寻他那不懂事的妹子，细细一想又恐把事情闹大，正好也可以乘着此次机会对姬尧王宫查探一番，于是敛了声息，蹑手蹑脚地从侧门出去。
　　由于回来得仓促，再加之夜彧温似乎并没有打算现在将与连煜玦的关系公之于众，故金缕轩中并无过多守卫，只有几个小太监和宫娥在外边看着。

　　已近深夜，连煜玦也不知自己独自走了多远，他一手拿着地图，借着月光在彷徨幽深的宫巷中穿行。
　　尽管有地图，但这管个毛用啊？！
　　连煜玦气得快要吐血——没错，这位“美人儿”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再走下去，却发觉前方不远处的殿门外丢着一个不圆不方的物体，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啃得不成样子的苹果。
　　不出意外，这就是连煜棠吃东西的杰作！
　　连煜玦的嘴角抽了抽，这孩子，丢人丢到皇宫了！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一阵清冷幽怨的歌声忽然从四周浮起。
　　连煜玦紧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轻轻推开了面前被黑夜染成暗色的高耸的大门。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连煜玦心里默念着《心经》，一边却想到了当年在山上，爱写话本的无趣师兄故事里幽怨老深宫的宫嫔。
　　他一路走进去，所见之处皆为衰颓之色，显然此地荒废已久，但却不见蛛网尘埃，想必也常常有人拂拭清扫，心下又大胆了许多。
　　他不住环视着陌生的宫殿，直到一阵寒风从耳畔拂来。
　　连煜玦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殿内的光线更为阴沉，他远远地瞧见床榻之上仿佛端坐着一名女子，正不住地用一柄团扇扇着风。
　　“……恩……情……中道绝……”
　　歌声仍在继续。
　　“阿嚏——”
　　连煜玦吸了吸鼻子，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床上的女子也随之停住了哀诡的歌声，却冷冷的坐着，忽然凄厉地笑了两声，紧接着传来一阵低回的啜泣。
　　连煜玦好不尴尬，幸而他不信鬼神，若是碰到个胆小的，遇到此番情景还不吓个魂飞魄散。
　　然而——完全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让连煜玦停在原地的并不是他的胆量，而是他被吓得走不动了。

　　“孟溪，是你吗？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连煜玦此时才听清女子的声音，沙沙哑哑，带着岁月沉淀的味道，年纪应该在三四十岁的样子。
　　连煜玦没有回答，而是在心中暗自猜想着女子的身份：夜彧温不过十八九岁，应该没有这么重口味，在深宫之中养着一个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子做嫔妃，上一任国君，仿佛是叫作夜尧尘，他若活着，年纪倒也相仿，但素来听说这前任国君是出了名的专情，不仅不纳妃嫔，而且至死只宠爱当今太后一人，夜彧温的名字仿佛也是出自此处，夜彧温——夜遇温。
　　想到夜彧温的父母，连煜玦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母亲死前紧紧拉着自己的双手，让自己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时的决绝与凄楚……
　　连煜玦轻轻叹了口气，对这中年女子的身份仍是一头雾水。
　　“罢了，我又忘了……你不是孟溪，你怎么可能是孟溪……”
　　连煜玦一时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夜彧温新纳的妃嫔？显然他又不是，只好默默地站着。
　　“你是来找她的吧？”
　　连煜玦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顺着女子的声音看去，才发觉自己找了半天的小妹正枕在那女子腿上。
　　于是只好碎步上前，这才发觉尽管女子的声音十分苍老，但她的容颜却只如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般姣好，一阵若隐若现的迦南香扑鼻而来，连煜玦轻轻将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小妹抱起，向女子行了个粗浅的礼，道了声“抱歉”后便转身离去。
　　“她很可爱，你便是她的哥哥吧？”
　　可恶，这丫头，怎么这么快就把秘密告诉了别人！
　　“妾……”连煜玦掐着嗓子，正想辩解。
　　“不必了，我早已不过问尘世之事。只须你自己清楚，你是谁便好。”
　　连煜玦抱着呼呼大睡的妹子，从殿内出来时，寒凉的月光将他浇了个遍，他打了个寒噤，呢喃道：“是啊，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是谁就好……”

　　但是，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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