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车行大院的车夫们正排着队交份子钱，那四人见他空手进来围坐一起嘲讽地嗤笑，那笑容在今日的苏晋眼中尤其扎眼。他想证明自己，不受欺辱。苏晋从左边寻了把砍柴的柴刀，他拎在手里就往前冲。
　　大院里瞬间惊起混乱的吼叫，苏晋其实也紧张害怕，他眼底布满血丝，手攥着刀把子胡乱追砍，四人的老大爬滚在地上奔逃，他喊着：“救命呀！疯了，苏晋疯了！”
　　他疯了，他是疯了。他今天才知道活在天上的人长什么样，他们富贵当权，可他们不屑于捏死蝼蚁作乐，他们看的是西语报纸，听的是国际新闻，就像看到过神仙的一颦一笑，身边恶鬼的嘴脸就更加丑陋。苏晋逼上前用刀把老大堵在角落，他紧张的在抖，声音也哑了些，他质问道：“我没有惹过你们，我的车是你们偷走的吧？你把车还给我。”
　　“车？什么车？我不知道什么车。”老大还在抵赖，他喘着气看向刀片，苏晋在抖，他挪了挪身子，见苏晋没敢动，胆子便又大了些，干脆从地上站起来，左右给小弟使着眼色，他试探道：“你砍我？你把我伤了，你就完蛋了，你娘也得在家里饿死，你晓得吧？把刀放下，你车丢了我可以帮你找，你把刀放下。”
　　苏晋自小孝顺听话，知道母亲不易，根本不曾同其他孩子般养出脾气，母亲不过是人下人，说逆来顺受都不为过，教他的也只有认和忍。如今苏晋敢拿起刀都是逼急了的结果，要他真的伤人砍下去，他犹豫了。漫天的雪花碎屑慢悠悠的落下来，有的落在苏晋鼻尖，融化成冰凉水珠，苏晋也算是醒了，他垂下刀，旁人立刻上前夺走。
　　老大松了口气，竟挥起手就给了苏晋响亮一耳光，他骂道：“娘的，吓死老子了。”
　　苏晋被抽的跌一步侧了脸，他诧异的瞪回去，那人便又抽耳光上去：“瞪？你再瞪”
　　果然，恶鬼永远是恶鬼。
　　苏晋嘴里涌出腥味，他没了刀，仍然扑打了上去。二人在地上滚打，老大的耳朵被他啃了一口，差点血糊糊掉下来，旁人怎么拉都拉不开，痛得老大嘶吼怒骂，当家的倒是冷眼旁观，这年头车夫多得是，惹麻烦的能少一个是一个，他不急。
　　老大的弟兄急了，拿着棍子往苏晋身上打，可苏晋不论怎么疼就是不撒嘴，扯也扯不开，嘴里都满满沁着血。老大耳朵疼的头昏眼花，只能挣扎着说了实话劝苏晋松嘴：“你的车扔黄浦江了！扔黄浦江了！快松开我！”
　　车行里有三俩跟苏晋关系好些的，托人去街上喊来方策回来，方策进门就急了，他抄起棍子冲进人群护在苏晋身前，扬着棍子与身边人对峙：“走开！你们再打一下试试！苏晋，苏晋你没事吧”
　　“是他妈的他在咬我！”老大在地上嚎啕大吼：“我都告诉他车在哪了！他不松嘴！啊！！”
　　方策谨慎的拿着棍子蹲下，他拽了拽苏晋，又劝了几句，苏晋才终于撒了嘴。方策搀起苏晋，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揽着肩护他从车行院子出来，出了门二人撒腿就跑，身后的叫骂追赶越来越远才敢停步。除了偶尔方策惹了祸，他们已经很久没在街上丧家犬般的跑过了。方策撑着膝盖呼哧带喘，他回头看向脸色苍白却嘴巴鲜红的苏晋，叹了口气，不知道该骂还是该劝。
　　“对不起啊...”苏晋先开口道了歉，他用脏袖子擦掉满嘴的血，含含糊糊道：“他们偷走了我的车，我丢了车要赔很多钱，我赔不起，我得把车找回来...”
　　方策看着苏晋生气却骂不出话，自己四岁跟着爹娘逃荒一路向南，半路上死了爹又死了娘，若不是命好撞上了当年从南京高校带学生撤沪的梁秋白，他也就死在路上了。梁秋白捡了他条命，带进了上海，日子便都是大他两三岁的苏晋照顾着，这份交情在里面，苏晋无论做了什么，方策都怪不起来。眼瞅着雪越下越大，他把头顶的棉帽子摘下来愤愤不平的套在苏晋脑袋上，认输道：“找，找找找，不就是黄浦江，我跟你沿着江找。狗似的，还咬人。”
　　苏晋听着最后两句噗嗤一声笑了，他总是抿着嘴笑，像是要把快乐留一部分藏着点，不至于太快就流逝。他伸出手把帽子扶好，棉耳朵折下来护着耳侧，插着兜往前走，回头嘱咐方策：“你把裤子拽下来，脚脖子都冻青了，还浪呢。”
　　“我这是浪吗？我裤子短！”方策不满，他双手盘着追在苏晋旁侧，一步一颠着走：“我个子高，布料不够。”
　　“我娘年初才给你新缝的裤子！”
　　“那我长个了呀，我比你小，我个子没长完呢。”
　　“你看着哪像逃饥荒来上海的人，长得比哪家上海人都高都壮。”
　　“你羡慕啊？南北差异侬晓得不？”
　　“是侬晓得不，侬会说上海话不？”
　　“哪有区别，是侬晓得不呀。”
　　方策学着上海口音逗苏晋，二人打着嘴仗沿黄浦江岸往下游走，并肩相伴，地上薄薄一层积雪印下二人脚步，头顶上也堆着雪花，莹亮透明的濡湿头发。那时的他们以为，兄弟，是足以一直相伴到白头的关系。到了岔口时，苏晋走累了，便停在岸边坐下，方策一人向前，他没走几步便看见岸边江水冲刷着的黄包车，他拽高裤腿走下去捞车，他唤道：“苏晋！车找到啦！什么东西这么重，真难捞，......啊，啊！”
　　方策突然惊叫着摔倒在水里，苏晋急忙起身赶去。方策惊魂未定，他扭头看向苏晋，然后把手里攥着的黑包裹抖着掀开：“有死人...”
　　“啊！”苏晋探头一看也惊得跌在沙砾石头上，他见过这死人，他昨天晚上才拉到金陵中路的那位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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