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啪——”门被狠狠砸上。
　　桌上还放着，三只冒了热气的茶杯。杯子里，墨绿的叶片正悄悄舒展出花瓣一般的娇嫩，心脏，却被压缩得比石子还要坚硬，重重抵触在胸口，让她难以呼吸。
　　“给。”
　　身边递过来一块浸了水的手帕，她接下，压上红肿的脸颊。微一笑，垂下眼，露出淡蓝色眼影上的斑驳，“我错了吗？”她轻问旁边的女子。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苦笑。不是不知道这个好友的脾性，在真正的朋友面前，这个人一直是倔强而沉默的。其实，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活得不辛苦？
　　“晓枫，我错了吗？”她再问一遍。
　　片刻之后，一旁的女子终于开口，“你抢了别人的老公，人家的老婆找上门，摔你几个耳光，这算不算是你的错？”
　　闻言她忍不住轻笑。很好，终于有人愿意敲醒她，让她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是的，我错了。”她的手上，紧捏了只银灰外壳的手机。
　　“这么做，值得吗？”蓝晓枫还是开了口，这种爱情，到底值得人付出几分？
　　“或许不值吧，而我，已无法自拔了。”
　　蓝晓枫紧抿着唇，刻意忽略心上丝丝不舍，好友的无助和坚持，实在让她心痛，而有些事，却是她无能为力的。
　　“嗡嗡嗡——”掌上的手机突然一阵颤抖。
　　她抬起手，看屏幕的数字，突然慌张起来，翻盖，按键，接听，手机贴在耳上，抓着机器的指头却因用力过度微微泛白。
　　“恩……”电话里是大段大段沉默，她的眼睛却分明迷蒙起来，莹莹泪光闪动在眼角，连刚才那个恶妇肮脏的词汇凶狠的巴掌也不改坚强的脸庞竟然崩溃了一角。
　　旁边的蓝晓枫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隐约听到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说了句“……哭了吗？”，握着电话的她立刻摇头，摇得整个身子都快散开了，像突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又慌慌张张地说着，“没有没有……”说话同时，一串泪珠却已应声而落，她胡乱擦抹去，却笑靥如花。
　　是委屈，还是满足？一时，身旁的人竟看得恍惚起来。
　　终于，她合上手机，嘴角的弧度竟让脸颊上那一抹刺眼的红印也变得柔和起来，“我是为了什么呢？”她曼声细语，仿若叹息，“我图的，也不过是‘君心如我心’呵……”
　　此后，这一幕竟像生了根般在蓝晓枫心里再难抹去。
　　古往今来，有情人追求的，也不过一句“但愿君心如我心”吧。

　　***

　　睁开眼时，还无法抹去梦里的情景，那个早逝的好友，依然是记忆中的温柔睿智，无论她在哪里都会幸福，因为她的坚持，她坚持她的幸福所在……
　　身上盖了层厚厚的丝绸锻被，细滑在掌心。
　　从被子里探出的手，前伸，指尖几乎可以触摸到白帐上悬垂的翡翠色风铃，突然，风铃轻轻摇摆起来，从眼底溜走，上下翻腾，咫尺距离，却已无法捉到。
　　我淡笑开，专注地看。
　　“叮——呤呤”
　　“晓枫……”面前的女子微微转过头，淡蓝色眼影隐隐泛光，她伸出手捉住风铃上的一只铃铛，铃声更见伶俐，她巧笑倩兮，“但愿君心如我心……”
　　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款摆不已的风铃。

　　***

　　“咚咚——”突来一阵敲门声。
　　转头望去，门打开了道缝，探入一只包子，不，是一个小丫头的半边脸，加上一只被缠裹得像只包子的发髻，“蓝姑娘，起来洗梳吗？”脆脆的声音，甜甜的笑容，以及半边脸上的红印。突然意识到，她会是那个被我欺负的小丫头吗？
　　她麻利地走进来，关上门，手里还端了盆水，盆沿上搭了一块蓝色面巾。

　　待洗漱完毕，坐于铜镜前，任由小丫头松开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下的碎发在她的巧手里竟变得柔顺起来，手下的力道几乎让我舒服得昏昏欲睡。
　　“蓝姑娘，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恩……你看着办吧。”我含糊其词。
　　“桃尖顶髻可好？”
　　“恩……”犹豫一下，“梳高一些，但不要……你那样的。”透过镜子细细打量着她头上的二只肉包，突然，我感到饥肠辘辘……
　　“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反绾髻呢！”小丫头一提到梳妆打扮，立刻变得聒噪开来，“听说这是前唐时期流传下来的梳法，今年不知怎地，姑娘小姐们又开始流行这种发髻，难道蓝姑娘不喜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水灵的眼里倒透出几分好奇。
　　忍不住叹气。
　　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打理出一个今年流行之外的发髻——桃尖顶髻。高高尖尖的单髻像只蟠桃般竖立于头顶，仅在侧端斜斜插入一支珠玉发簪，倒是清丽中见妩媚的打扮。
　　铜镜里的明装女子露出一抹笑容，清冷的目光遇上另一双好奇的眼，她突然转身。

　　我转过身，正对上小丫头偷偷打量的眼，她猛地一惊，慌忙低眉顺目站好。
　　“到这里来。”我站起，示意她坐上椅子。
　　“啊？”她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这不合规矩！”
　　“我就是规矩。”双手压上她的肩膀，略微施力推她坐下。
　　其实，她的圆脸很可爱，只是头上这二只包子……我暗暗摇头，执起木梳，打算拆下她的发髻。
　　“不，不，蓝姑娘不可以！”小丫头慌乱地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
　　“听话。”
　　在我的威胁下，她终于乖乖坐好，不再吭声。只是那端正的姿势，僵硬的背部，和搭在椅子两沿上微微发抖的拳头，在在说明她对现状的不安与无助。
　　时间，在沉默里走开。

　　拆下二只多余的发髻，将头顶上小部分头发打旋盘起，做成一只小型发髻，髻上再斜插一只带有流苏的发簪，使得圆脸看起来似被拉长一些，整个五官立刻明亮几分。
　　镜子里的小丫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蓝、蓝姑娘……”声音里难掩喜悦。
　　“其实，流行并不适用于每个人，不排斥亦不盲从，如此而已。”我缓缓说。
　　“我……不懂……”小丫头的脸慢慢灼烧起来，她的视线在镜子里遭遇到我，又立刻闪躲开，但嘴角却悄悄扬起一朵羞涩的小花，“但是，蓝姑娘讲话好温柔，不像那些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虽然比别人懂得多但态度却很差。”她不满地皱皱眉头，露出一个生动的怪模样。
　　我微微一笑，“原来，你还见过私塾先生。”
　　闻言，她的脸立刻涨红。
　　“下去吧。”我挥挥手。
　　她听话地起身，做个福样，转身而走，到门口停下，再回头看看，方才退出门去。

　　我忍不住叹出口气，将手里的木梳搁在桌上。
　　那手指印，终是让我有几分愧疚吧。

　　***

　　酣睡初醒，趁了小丫头尚未进门，我先推门而出。
　　屋外，阳光正好，清风徐扬。
　　算算日子，这里的生活已过半月，见到主人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尤记得初来此地，被奉若上宾，好不得意。再看此情此景，倒称得上“冷落”了。
　　午后的阳光，有一丝寒意，怕是距离冬日又近了些，秋风萧瑟，一袭蓝紫色百褶裙惴惴不安地飞扬着。
　　风，在脸上，是凉的。
　　这清风、暖阳、秋日，自然的节气变化，是数百年来唯一不变的东西。500年后的现代世界，妈妈可会在这风里，怀念她已不在的女儿？离开的时候，我终是选择忘记，忘记第一次消失，曾让她承受到怎样沉重的悲痛，而今的她，怕是又伤一次。
　　终究是……不孝。
　　心底柔软的一处地方，被利器一刀一刀剖析。
　　脚步自枯黄的落叶上路过，叶子正在碎裂。
　　一步，一步，路的尽头还有多久？

　　欧阳府邸，热闹非常，一路行来看见男仆女婢众多，被他人指指点点，权当无视。这个地方，明明有他，我为何还会感觉陌生，甚至惶恐，不可遇知的未来，脚下的路，将会从哪里延伸？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缓缓抬脸，清风像母亲的手指温凉地滑过。
　　谁曾经说过，扬起脸，看见太阳的时候，那泪，便不会落下。

　　远远处，二个华服女子缓步踱来。其中一名女子发髻高高挽起，做妇人打扮。藕红衣裙，模样端庄，神情秀越，气质幽婉。
　　我垂下眼帘，似笑非笑。
　　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二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人物苍白，情节老套，过程空洞，我和他们的关系不过如此。
　　侧转开头，不愿细瞧，直直而过。
　　“那个可是对二哥豪言相对的女人？”脆生生的女音乍起，“喂，你给我站住！”
　　苦笑。停下。
　　我转过头，转过肩，转过整个身体，面对。
　　本不欲多惹尘埃，然世俗终不如我愿。
　　面前的妇人，正淡淡微笑，对于一个不久前放言挑衅自己丈夫的女子不曾露出丝毫不快，她仅是云淡风清地看我，一如我的表情，笑在嘴角，她的眼睛清澈似水，却干净得过于彻底。
　　“喂，你不懂礼节吗？”刚才说话的声音带了不满，那是一个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绿衣打扮的小姑娘，“我在和你说话，你却看向哪里？”
　　看向她，还来不及反应，一只拳头突然袭来，夹着凌厉风声的拳头，目标竟是我的面容。
　　躲，是无论如何躲不开了。
　　在接近鼻翼处，拳势猛地停住，对方突然收回拳头，目光里带着挑衅。
　　我笑了，头没有偏，身不见晃，甚至眼皮亦不曾眨动，我笑看她，轻嗅着一股带了香气的温热。
　　“我倒有几分佩服你哦。”小姑娘突然笑开来，二只眼睛弯作二抹新月，好像刚才的唐突只是错觉，“但是，我还是一样讨厌你！”她笑眯眯着，眼神却似刀子般锋利，“记住，我的名字是欧阳明月。”她下巴一扬，“现在，你可以滚了。”
　　我闻言，眉尖微皱。
　　“明月，不得无礼。”红牙的妻子此时方才慢悠悠开口，温和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小妹年龄尚轻，还望蓝姑娘勿要见怪。”
　　原来她并非不知道我的身份，之前对红牙的放肆，我虽是一时情绪作祟，整个欧阳府却像当了真一般闹得沸沸扬扬。
　　我微笑着，用诚恳非常的表情说道，“欧阳妹妹率真可人，我又怎忍心责备，倒是晓枫此时身体颇感不适，不能陪几位闲聊下去了。”
　　“无妨，你且去休息，别累到了。”她也微笑。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心照不宣吗？
　　呵……
　　转过身，挺起胸，缓步而行。任他人怎样窥视，我亦毫不在乎。
　　泪水，却怎样也无法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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