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

　　小镇上的酒吧里，人远远不像边境上那么多，也不那么喧嚣，但是一入夜，也有一番不同的热闹。

　　旅店一楼的酒吧里有人在弹琴伴奏，中间的小舞厅挤满了人群，西德尼在房间吃过晚餐，走下楼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目光逡巡一圈，她看到在酒吧一角坐着的亚尔。

　　大概是刚洗过澡，他的头发还有些湿，在额前微微打成绺，白衬衫略有些皱的半贴在身上，半身斜斜的靠在桌前，一手端一只酒杯，半眯着眼看着酒吧中央纵舞的人群。暗棕色的壁纸和桌椅，
　　昏黄的灯光，略有些暗淡的角落，欢快却沉闷的音乐，这再慵懒散漫不过的画面中，似乎……连亚尔本人看上去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西德尼下楼，从柜台上拿过一杯啤酒，穿过人群，走近角落，在靠近亚尔的桌旁坐下来，假装低头啜着啤酒。

　　她知道很多人在看自己，而且其中以男人目光居多。

　　以前西德尼只知道自己的脸长的很不错，对自己的身材没有多少概念，十六岁之前，也只听普拉契暗地里嘟囔她的身材“勉强可以看”，但是后来哈德斯晨报看的多了，她才知道自己的身材竟然也在报纸追捧之列——当然，还包括一系列后续报道，包括她可能穿了多高的高跟鞋多厚的胸衣多紧的腰带多宽的垫肩……

　　有几个人过来邀舞，西德尼找了理由一一拒绝，直到最后一个个头恐怕还不到她肩膀表情羞涩的金发年轻人时，她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就跟他随便闲聊了几句。

　　等说完话一抬头，却看到舞池里正跟一个金发姑娘翩翩起舞的亚尔。

　　即使一直以来她总在挑剔他的缺点，但西德尼不得不承认，他不仅长的好看，由于身材高挑出众，顺带着他的舞步也格外优雅从容，像他那样出色的舞步和动作，只怕整个莫伯格也找不出几个。

　　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然后起身，走出酒吧。

　　门外灯光闪烁，来往的人略有些稀疏，不出几步，就见一条小巷巷口有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懒懒靠在墙壁，身上裹一件灰色大衣，半合着眼似睡非睡的模样。

　　西德尼走近，看看那人面前白布口袋上乱七八糟摆放的几件首饰，然后蹲下来，顺手拿起一件：
　　“多少钱？”

　　靠在墙角的人睁开眼，打量打量她：
　　“三个金币。这耳环是镶水晶的纯银。”

　　低沉有些暗哑的声音，带着不甚热情的推销。西德尼笑笑，将首饰放下，抬头看着那个女人：
　　“我有些首饰想卖。”

　　靠在墙角的女人未动：
　　“先给我看看货色。”

　　西德尼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递过去：
　　“白金耳环，紫水晶坠子，镶钻。”

　　白金细丝下端坠一颗硕大的菱形紫水晶，水晶凸起的角上嵌一颗光彩流溢的钻石，映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却耀眼夺目。

　　那女人眯起眼，直起身接过首饰仔细打量打量，然后慢慢抬头，声音不紧不慢：
　　“你要多少？”
　　“两百金币。”

　　那女人头也不抬，将手中的耳坠放下：“三十。”
　　西德尼倒吸一口凉气。

　　这耳环她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但是她偶尔听普拉契说过一次，她拥有的首饰全都价值不菲，有的甚至价值上万，随便一件拿出去就能交换这样一座镇子不止。

　　而这颗紫水晶镶钻耳坠，是她最喜欢的，否则也不会一直随身带着。

　　“太少了，八十。”

　　“最多就值五十。不卖算了。”那女人说完，又靠回墙壁半阖起眼。

　　西德尼无奈，咬牙将耳环扔下：
　　“五十就五十。”

　　她急需要钱。
　　离开前贾里德借给她的工钱，大约只够一天的旅店费用，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更多。

　　装好五十金币，西德尼起身前，又多看了一眼白布袋上摆的一件银饰吊坠。

　　明显一看就是假货，但是做的相当别致，一只曲线玲珑的银猫，长长的尾巴高高翘起，带着一只深紫一只浅蓝眸子，可爱的很。她忍不住拈起来在灯光下细看，用指尖轻轻摩挲。

　　“喜欢？”那女人将西德尼的紫色耳坠小心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又靠着墙壁，眨着精明的眼睛问着，声音里多了些热情，“三个金币。”

　　西德尼摇摇头。

　　只怕这辈子她也没机会挂着这只银猫出现在众人面前，何况它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她站起来，就要转身，听到那女人低哑的声音：
　　“那送给你吧。”

　　那女人伸着有些脏污的手，仍然靠着墙角指着地上的银饰：“拿走吧。”
　　西德尼迟疑着，屈膝拿起那枚银饰，说声“谢谢”，转身走回旅馆。

　　街道对面的拐角处暗影里，一个盯着她的修长身影，此刻也慢慢走出暗影，浅勾着唇角看着西德尼走远，然后走向那个女人的地摊，站住脚，声音优雅悦耳：
　　“她刚才留下了什么？”

　　靠在墙角的女人低低笑着，扬手将一对紫色水晶耳坠递给他：“是这个。她离开时还跟我说谢谢，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沿街走回旅馆时，正有不少人正要离开，窄窄的门几乎被进进出出的人挤住，西德尼在门口站了一会，实在等的不耐烦，抬腿一步跨上两层台阶侧身往门里挤，刚挤过一步就觉到两只手同时压到她胸前，而且明显不是同一个人的。

　　她皱皱眉，头也不回抬起左肘用力往后一顶，却见一只手越过她肩膀伸到前面，扯住她身边一个瘦高个儿的中年男人的手腕，耳边是一把熟悉的男声：
　　“不要乱动女人的口袋，”懒洋洋的声音断续着，有些恶意的又加一句，“和胸。”

　　西德尼惊得回头。

　　亚尔就站在她身后，呼吸近在耳侧，却半眯着紧盯那个瘦高个男人，就见那个瘦高个男人原本贴着西德尼胸部的手腕被握着抬高，食指中指缓缓松开，然后一张通用纸币落到西德尼面前。

　　西德尼瞬间明白过来，自己刚拿到手的五十金币差点又被偷。

　　门口拥挤的人自动退后三步，形成一圈空白，西德尼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却被亚尔一手揽住腰，另一手甩开男人的手腕，唇角仍带浅笑：
　　“至少，要向她道个歉吧。”

　　隔着薄薄一层衬衣，西德尼几乎能感觉到他手指上微微的凉意，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瘦高个还没来得及转身，西德尼已经一把推开他，转身跑开。

　　短短十几天，她已经被人偷了两回还顺带吃了两回豆腐。

　　靴子咚咚咚踏在楼梯上，身后是亚尔笃笃，笃，笃的懒散脚步声，紧随而来，西德尼走到楼梯顶端，头也不回跨着大步往房间去，在房间门口被亚尔一把扯住：
　　“跑这么快做什么？”

　　西德尼回头对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瞪一眼：
　　“我没有跑！”

　　“好，没有，”亚尔扬起一侧嘴角，“那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

　　“你是被偷的人，却跑的比贼还快，让我这个奋不顾身抓贼的人太没面子了吧？”

　　西德尼咬牙切齿：“是你自己要抓的！”
　　——而且还用手压到了她的胸！

　　“我是受贾里德托付照顾你。他偷的是你的钱，如果不是你，我才懒得去管这种事。而且，”他微垂着脸，脸上笑意浅浅，“他还摸了你。”

　　“他根本没有摸到我！”西德尼红着脸争辩，“他只有两根手指伸到我口袋里而已！”

　　“我明明看到他把手放在你胸前——”

　　“那是你的手！”西德尼失去了耐心，瞪住他恶狠狠的吼道，“是你把手放到了我胸前！摸到我的是你的手！”

　　她看着亚尔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掩饰不住的笑意，然后如梦初醒的看向四周。

　　来来往往的人，和楼下酒吧里所有的人，都端着啤酒杯盯着他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且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并且正在期待后续似的。

　　西德尼心里呻吟一声。

　　……太好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亚尔摸过她了。不管那些人认识还是不认识她，这下她的脸算是全部丢干净了。而对面，亚尔浅笑着看着她，也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她要怎么下台？
　　谁来告诉她，此时此刻此地，她要怎么下台？

　　西德尼有种想要插翅逃跑的冲动。从小到大，哪怕报纸写她穿加厚胸衣的时候，她都没有觉得如此尴尬过，大庭广众之下，高喊自己被人非礼到——

　　“好了好了，亲爱的。”
　　亚尔忽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慢慢走过来，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腰，微低的鼻尖几乎触到她的额头，语气亲昵到足够所有人都会把他们当作情侣，声音也恰好响到酒吧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昨晚是我不对，别再闹别扭了，冷战到此为止，原谅我吧。”

　　说完，他扭头向着楼下酒吧：
　　“抱歉，各位，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昨晚有些小误会，现在，一切都好了。”

　　楼下响起口哨声鼓掌声和欢呼声，有人把酒桌上的鲜花高高抛上来，直接砸到两人身上。
　　西德尼刚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楼下口哨声中间杂着起哄：
　　“接吻！接吻言和！”

　　“哦！接吻！未婚夫亲吻未婚妻！”

　　“接吻以示诚意！”

　　她直觉后退一步，尴尬的抬头看看亚尔，却正好对上他微笑的双眼，心跳骤然加快。

　　楼下面挤满了等着看好戏的人，甚至街上的行人都涌进酒吧来看热闹，酒吧乱成一团，起哄声越来越大，不断有花落到他们身上，口哨声掌声此起彼伏。

　　可是连西德尼自己都不知道，一向讨厌被人乱说的自己，这次为什么没有立即火冒三丈甩手离开？
　　——难道是因为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女皇，而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亚尔的脸缓缓靠近，她几乎看得清浓密眼睫在他眼中映下的两抹浅浅阴影和自己瞪大的眼睛的倒影。

　　他轻揽着她的腰，微侧开脸向着走廊内侧，用唇轻轻触到她的唇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然后离开。
　　微凉的唇，与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是同样的触感。

　　西德尼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身体的温度太高，还是他的体温偏低；只是自始至终，她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眼中始终是浅浅的，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头顶昏黄的灯光中，又成一片迷离。

　　西德尼的面子在亚尔的掩饰下终于得以保全，代价是她的初吻；两人顺理成章的一路走回西德尼的房间，而亚尔一直放在西德尼的腰上，直到房间门关上为止；亚尔稍微解释了几句，然后离开，留下她一个人。

　　西德尼呆坐许久，心跳才恢复正常。

　　他只是好心让她在众人面前下台，保全她身为一个女人应有的面子，西德尼暗暗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洗过澡躺在床上，她却仍然隐隐约约觉得，腰间仿佛还有一抹冰凉的触感，似有若无，一闭上眼，就是一张放大的俊美脸庞，一双深邃漂亮的眼眸中全是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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