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羽都见闻录

　　听闻女帝在单独召见崔不寐时，被其刺杀，受了重伤，崔颖手中的药碗登时砸在了地上。他没有去管泼在身上的药汁，转而揪起传讯内官的衣袖，将对方拉到身前，想要再次确认。

　　内官也被崔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能将刚刚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崔不寐？”不安和恐惧瞬间揪紧了心脏，崔颖不敢去想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可心中还是涌起了一丝侥幸。

　　当初父亲被坐实谋反的罪名，陛下也只是将他革职查办，并未取他性命。如今，陛下与他之间虽因为父亲这件事产生了隔阂，可说到底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说不定会看在他的面子上，饶过崔不寐也说不定。

　　“陛下说，将崔不寐斩首并坐……并坐三族流放。”内官战战兢兢道，说完偷偷抬眼瞧了瞧崔颖。

　　崔颖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勉强扶着桌子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内官和侍女一拥而上，着急地问道。

　　崔颖摆摆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作镇定道：“陛下在哪儿？”

　　“在栖梧宫。”

　　崔颖抬脚便快步跨出了凤憩宫，径直向栖梧宫行去。刚到宫门便被师殷拦了下来。

　　“陛下现下正在疗伤，凤君殿下还是等会儿再来吧。”师殷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恭顺地垂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

　　看着师殷那张淡漠的俊脸，崔颖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这个人，参了父亲崔子玄谋反，让整个崔家元气大伤。也是这个人擅自勾引陛下，让陛下如此宠信他，甚至还生下了两个孩子！

　　“本宫来看陛下还轮不到师大人你来指手画脚，让开。”崔颖难得硬气地在众目睽睽下针对师殷，这位传闻中脾气十分差劲的人物。

　　“殿下请慎言。”

　　“你！”崔颖抬手便要去拉开师殷，恰在这时，栖梧宫的宫门突然打开。

　　凰凌世身边的贴身宫女行至门口，对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视而不见，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陛下知晓凤君殿下为何事而来，特命奴婢放殿下进来，望师大人见谅。”

　　“是，微臣这就来。”说着，崔颖皱着纤细的眉，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师殷，冷哼一声，便往室内走去。

　　刺鼻的药味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看样子，她确实伤得很重。被宫女引至床边，他这才看清凰凌世狼狈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凰凌世永远是一副温柔微笑的表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万般柔和，在他面前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他曾听过这位年轻女帝的各种传闻，说她是嗜血的罗刹，说她暴虐无道，说她荒淫无度。

　　起义军杀入皇城的那天，她单枪匹马闯入皇宫，一剑砍下了先帝的脑袋。她就这样带着满身的鲜血，提着剑登上了皇位。父亲作为世家的代表，率先向她“投诚”。

　　而后，他作为投诚的“礼物”，被送至凰凌世的身边。生来便体弱多病的世家子，资质也平庸到看不过眼，唯独生得一副好样貌。入宫那天，他惶恐不安地坐在寝殿的床榻上，紧张地抓着身上的喜服，害怕又期待着将要与他结为夫妻的女帝。

　　“你便是崔大人家的公子？”温柔的女声如黄莺出谷，从屏风外钻进耳朵里，令人如沐春风，完全听不出来这是一位手段暴虐的嗜血修罗。

　　一时间，他甚至忘记回答。

　　“你好像很害怕我？连呼吸都乱了，我有那么可怕吗？”从屏风后转出来个窈窕的身影，皮肤是小麦色，蓝色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下灿若星辰，宛如金线一般的长发梳成繁复的发髻，头上钗环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她就这样施施然地坐在床对面的桌边，支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

　　她的一系列礼仪动作全然比不上世家大族里专门培养的淑女，但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归鞘的剑，温柔和锐利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的身上意外和谐。

　　那晚的侍寝谈不上糟糕，也谈不上美好，但确实消除了一部分惶恐不安。倒是女帝身上可怖的伤痕和布满粗茧的手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忽然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帝产生了些许心疼。他的妹妹思弦不小心割破手指都要哭个半天，那她呢？这点微妙的情绪终究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宫内只有他一位妃嫔，那位女帝似乎总是很忙，也没有再纳其他的妃嫔。他们之间似乎逐渐变得亲密，很快他便有了子嗣。本就体弱的他因为这场生产差点死掉，凰凌世似乎很是顾惜他，拉着他的手安抚他，陪伴了他许久。

　　昂贵药材和补品流水一样送进他的宫里。

　　他想，他应该是喜欢着凰凌世的，不然怎么会每天都盼着能见她一面呢？

　　他就这样一路从贵君做到了凤君，意外的顺利。可是身份的转变并没有为他的家族带去多少便利，每每替亲族求情时，凰凌世总会直接拒绝，该查办照样查办，完全不看他这个凤君的情面。

　　许是每次见面便是开口求情，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直到父亲被革职，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他开始担心她会因为两人的关系而苛待孩子，可事实上，她依旧对那孩子很好，每月都有赏赐，吃穿用度也未曾克扣，态度也十分温柔。

　　年幼时因为体弱，他没少被欺负，家里也不看重他，家里的日子总是有些难过的。

　　他原以为那孩子也会遭遇和他一样的事情，可是并没有。他为自己的这些猜忌感到羞耻，甚至还产生了一丝侥幸。

　　或许，凰凌世也喜欢着他吧。

　　他就凭着这点侥幸，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凰凌世网开一面。直到那天，凰凌世笑容淡淡地听他说完，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看了半晌，温声道：“阿颖，你真的有爱过朕吗？”

　　往日里在耳畔翻来覆去倾诉的那点浅薄的情意，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他答不出来，他很想说“爱”，可是家族利益更重要。他的沉默寡言便是最终答案。

　　凰凌世并未生气，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起身离开了。从此他便再未见过她来过自己宫里，直至今日。

　　“凤君为何一言不发？”虚弱的女声将他唤回了现实，他方才惊觉自己已经呆坐了许久。让受伤的女帝一直等着他，这罪过可真是……

　　不知所措间，凰凌世再次开了口：“算了，既然凤君不知如何开口，那朕便替凤君说吧。”

　　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软垫上，面色苍白，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无，竟比他这个生来体弱的人还要脆弱几分。

　　“你来无非是想替崔不寐求情，你想求朕放她一马。”

　　她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嘲讽：“凤君，你不觉得好笑吗？朕被你的姐姐刺了一刀，差点连命都没了，身为妃嫔的你却想替凶手求情？真真是可笑。”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崔颖被这几句话砸得面红耳赤，只能低头抓住衣服下摆。

　　“行吧，朕知道你看重自己的家族，有些事情你也是迫不得已，可朕也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崔不寐今天敢刺朕一刀，保不齐哪天取的便是朕的项上人头。”

　　“朕必须要让那些心存不轨的人看看，背叛朕是什么下场。”

　　“不过凤君放心，你的位置朕不会动。你依旧是凤君，雪樱那孩子我也会好生照看。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望凤君不要再插手。退下吧，朕累了。”

　　凰凌世长出一口气，捂着崩裂的伤口，慢慢躺下，不再看崔颖一眼。

　　崔颖呆立了半晌，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直到身后没了动静，凰凌世才唤宫女来重新换药和绷带，刚刚情绪过于激动，一不小心便把刚包扎好的伤口给崩裂了。钻心的疼让她忍不住低低地咒骂出声。

　　“以你的武功和警觉，要躲开那一刀太简单了，况且崔不寐还只有一只手。”师殷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她身边，面色冷淡地说道。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当然也有失算的时候。”凰凌世疼得龇牙咧嘴，听见这句话，嗤笑一声，淡淡道。

　　师殷不再说话，形状优美的凤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凰凌。

　　等到凰凌世上完药，师殷自作主张将宫女和内官都屏退了，慢慢走到床边，双眸锐利地盯着一脸无所谓的凰凌世，道：“你是故意的。”

　　“这重要吗？”

　　“你疯了？！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明明只要再等一段时间，等到……”师殷话还没说完，便被凰凌世嘲讽的笑声打断了。

　　“哈。等？等多久？等你们搜集到把柄？我等着一天都等了十几年了！”凰凌世癫狂地笑着。伤口又开始渗血了。明明疼得厉害，她却丝毫不在意，“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想把这群老东西赶尽杀绝，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这条命算什么？”

　　“容琼岚！”师殷厉声吼道，素来冷淡地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怒气，欺身上前，用力抓起凰凌世的肩膀。怒气却在接触到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后，顷刻消散。

　　“别叫这个名字！”凰凌世怨恨地盯着师殷，咬着牙道，“容琼岚早就死了，她早死了。”

　　鲜血从口中一股一股地滑落，淌满了整个下颌，滴落下来浸染了雪白的寝衣。可她依然在笑着，笑声凄厉。

　　师殷也顾不上质问，忙揽着她瘫软的身体，招呼内官和宫女们去传太医。

　　“疯子。”师殷低声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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