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帝师父

　　“为何那姚玥称你为姜氏皇族的囚犯？”
　　荀鹤心里叫苦，她稀里糊涂被封禁在公主府十六年，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打从她记事起，偌大的公主府就只有她和琴姑两个活人，外加两个死人——荀鹤父母的尸身就埋在后园中。确切说来，她不能算是皇族的囚犯，她其实是巫族的囚犯。公主府外围的禁制乃祭司院大祭司亲手布下，活，不能出去，死，也不能出去。
　　据说这座公主府五十年前还辉煌显赫着，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在所有姜氏城百姓眼中，它就是魔窟鬼穴般的存在，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类。
　　若不是前一日的变故，荀鹤很大可能会像自己父亲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了无痕迹地腐烂在公主府中，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荀鹤被文玉问得沉默起来，思绪不由回到了前一日的午后，一时恍如隔世……

　　那时荀鹤尚在公主府中，跪坐在书案前翻着《长平经》，用僵硬的手指一笔一划描摹上面的字迹。
　　因为那层禁制，公主府里白日虽有光线，却感受不到丝毫阳光的温度，常年阴冷异常，即便是这盛夏酷暑时节的午后，荀鹤也要裹着披风，抱着暖炉，而手指依旧是僵硬的。
　　但她也只有这僵硬的手指可用，笔墨纸砚于她俱是奢侈之物。多年来，她和琴姑靠着内府定期送的物资勉强度日，只有些书籍是公主府陈年旧物，能让荀鹤在死寂清寒的日子里打发时间。

　　这本《长平经》据说是她父亲亲手抄录的，字迹筋骨瘦硬，神气充腴，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荀鹤对父亲的印象缺失。
　　荀鹤没见过母亲，父亲也早早成了明堂中的一块牌位，只有这字迹能带给她少许心安。世人都说她祖孙三代是妖邪异类，可这字却透着十足的高华端正，仿佛是种无声的辩驳。
　　荀鹤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凡人，那她爹爹、爷爷也肯定不是什么妖邪，但荀鹤清楚没人会听她辩驳。琴姑是皇帝指派进来照顾她的宫女，教她读书习字，却绝口不提她祖父母之事。她跟琴姑相依为命的同时也早早明白，有些问题是不能触碰的。

　　荀鹤愣愣看着父亲的字迹发呆，垂眸的面容略显木讷沉闷，乍看上去像一幅没有生气的美人图。
　　突然，一只黑鸽落在窗前：“咕咕，咕咕……”
　　这公主府可不是寻常活物能出入的地方，外面那层禁制只有巫族的祭司院能打开。荀鹤抬眼，眼底光芒绽开，整个人霎时变得灵动起来：“姜昼来了么？”
　　荀鹤脱下披风，悄无声息地跟着黑鸽走至后园，扒开墙角杂草，一个勉强能过人的狗洞露了出来。
　　荀鹤熟练地钻了出去，起身拍掉衣襟上的尘土，抬头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俊朗少年，正隔着轻雾冲她微笑。荀鹤笑道：“姜昼，好久不见。”
　　此刻的公主府禁制已显形为一层轻烟白雾，姜昼捏诀做法，将禁制打开一个缺口，把荀鹤拉至白雾外。七月底的暑气陡然扑面而来，荀鹤有点不适应，活动一下在府里冻僵的手脚，回头看一眼缺口，以手作凉蓬搭在额前，双眼笑成了弯月牙：“你打开这禁制，似乎又比以前快了些？”
　　姜昼一脸得意：“岂止，这一次应该可以维持三五个时辰。”说完又心生愧疚，轻声道：“我数月未来，闷坏了吧？”
　　荀鹤满不在乎地笑着摇头：“年年岁岁如此，数月又算得了什么？”
　　姜昼突然握住她的手，道：“小鹤，你跟我走，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荀鹤愣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不要在这里说，惊动了琴姑姑。”说着当先转身，走出街口。

　　二人远离了公主府，走进人来人往的街市，姜昼似心事重重，闷声不语。荀鹤停下脚步，指了指腰间小布囊，道：“今日我带了钱，请你吃茶听戏。”
　　姜昼瞥了一眼她的钱囊，强打精神嘿地一笑：“算了吧，你那几个铜板可怜兮兮的，能吃得什么茶？”
　　荀鹤不以为意道：“这可是你嫌弃在先，以后别说我不还你人情。”
　　“你还真想还我人情？”姜昼斜睨着她，似笑非笑，荀鹤被他瞧得面色微窘，垂下眼眸，姜昼一笑，转过头，指着前方道：“走，带你去个新地方。”
　　荀鹤迟疑一瞬，跟了上去。

　　这是一家安静清雅的茶楼，二楼包间临水，姜昼带着荀鹤临窗而坐，将一盘茶点推至荀鹤面前，道：“这清风楼的点心远近闻名，你尝尝。”
　　荀鹤道：“再闻名，比得过御膳房的手艺？”
　　姜昼避而不答，只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若觉得可口，等下就打包带些回去。”
　　荀鹤道：“难道太子殿下出来一趟容易？殿下今天是怎么混出宫的？”
　　姜昼面露不悦：“我都说了你不用称我殿下，还像从前那般唤我姜昼就行。”
　　“那可不行，”荀鹤刚拿起一块糕点，闻言止住动作，“琴姑姑千叮万嘱，不能乱了尊卑，我有时或忘了，殿下别同罪女一般计较。”
　　“少来这套，”姜昼忍不住翻个白眼，“你心里有什么尊卑？从哪儿学的惺惺作态？我可没教过你。”
　　“哦，我下次真诚一点。”荀鹤一脸真诚道。
　　姜昼再次翻起白眼，继续道：“再者说，你算什么‘罪女’？本朝只有爵位世袭，还从未听过罪囚世袭的。”
　　荀鹤挑了挑眉：“可我自小被禁在那栋大宅子里，跟罪囚有区别么？”
　　“所以我才说要带你离开那鬼地方。”姜昼再次握住荀鹤的手。
　　荀鹤抽回手，淡淡道：“琴姑姑说男女有别，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垂眸似斟酌片刻，再抬眼，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神色多了几分郑重，打量一番包间，微笑道：“这里的茶点我还是请得起的，殿下让我一回，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姜昼愕然，旋即面色转冷。
　　“你我身份悬殊，若被人知晓我们私下来往，有损殿下威仪。”话说开了，荀鹤内心失落有之，解脱亦有之。八年了，她跟姜昼也该有个了断了。

　　姜昼幼年顽劣，一时兴起，非要进公主府一探究竟，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私自将公主府外的禁制破开一个缺口，不顾形象地钻了进去，一眼便撞见正百无聊赖的小荀鹤，不由当场愣住。这传说中被囚禁的妖邪之后，不仅没有丝毫狰狞丑恶之相，反倒像个玉雪可爱的瓷娃娃，漂亮得让人惊叹。
　　托姜昼的福，荀鹤打那以后便得以隔三差五地溜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感受一下阴晴雨雪，四时更替。姜昼每每接她出去游乐，总要当天就把她送回，而荀鹤也从未起过逃之夭夭的念头，算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只不知今日为何，姜昼突然提起要带她离开的话。
　　姜昼脸色愈发阴沉：“荀鹤，你不觉得现在才来跟我划清界限，已经晚了吗？”
　　荀鹤抬眸幽幽道：“你我之间的界限已经够清楚，无需再划了。若不然，你为何每次来找我都刻意避人耳目？”

　　“你……”姜昼气到无语，眼中好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那神情让荀鹤自己都想骂自己白眼狼，荀鹤神色缓了缓，轻声道：“你如今入主东宫，受万众瞩目，言行举止要比以前更谨慎才对。”
　　“哼，你倒是懂得不少，”姜昼闷声道，“看来这些年没白带你出来。”
　　荀鹤鼻子一酸，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道：“我对殿下感激不尽，只是若被祭司院的人发现你我来往，恐生事端。殿下难道想开罪大祭司，惹恼圣上么？”
　　姜昼一噎，赌气般地垂眸不语，荀鹤起身，故作轻松地一笑，道：“殿下早些回宫吧，我一个人走走，天黑就回。”
　　荀鹤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席，姜昼噌地站起身，急道：“你真打算就这样一辈子？”
　　荀鹤止住脚步，没有回头，语气漫不经心中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也无不可，一世温饱不愁，只是少了点儿自由，习惯便好。”
　　“小鹤……”

　　荀鹤暗叹，转身问：“那殿下以为，应该怎样过一辈子？
　　“难道你要一个人老死在那栋死气沉沉的公主府里？”姜昼双手扣住她肩膀，神色愈发激动，“你先随我走，我找机会求父皇给我们指婚好不好？”
　　荀鹤苦笑：“殿下别开玩笑了。”
　　姜昼不甘道：“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能顾全你？”
　　“难道你自己相信？”荀鹤语气终于有了些波澜，奋力拨开他的双手，“我若离开公主府，也不过是从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去到另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就算是你父皇也无法让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更遑论你？”
　　“我……”姜昼无言以对。荀鹤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无欲无求甚至逆来顺受，导致姜昼也从未深思过应该怎样待她，直到这一刻姜昼才意识到，她心里有过对自由的憧憬的。她或许曾经在自己身上看到过希望，而如今，希望破灭了。
　　姜昼心头不禁泛酸，喃喃道：“长久以来，你把我当做什么？”

　　荀鹤被问得愣住，没有言语。她对姜昼的感情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一直以来，很多琴姑不会告诉她的事，她都从姜昼那里了解到，有些是姜昼主动传教，有些是荀鹤旁敲侧击。姜昼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她感激他，依赖他，可与此同时，荀鹤也有些嫉妒他。姜昼之父以一介旁支被大祭司扶持上位，姜昼成了皇子，而她，飞鱼长公主的唯一后人，却要卑微地依赖姜昼才不至于沦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人。
　　她早就从姜昼那里看出了皇族与巫族貌合神离，但她依旧不敢完全信任姜昼，她要让皇族巫族都相信她很安分，这是荀鹤凭直觉悟出的自保之道，所以，与当朝太子往来绝非明智之举，断绝与姜昼的往来是迟早的事。

　　姜昼虽偶尔顽劣荒唐，却也不傻，荀鹤的心思不难揣测，姜昼沉默片刻，轻轻一叹，终究是怜惜压过了失落，轻声道：“小鹤，请你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光明正大走出公主府，待我坐稳东宫之位，待我来日……”
　　“殿下，”荀鹤打断他，“不必替来日的自己许诺。你我之间，最好到此为止。”言罢转身，神色果决。
　　姜昼冲着荀鹤背影道：“我可能……要被指婚了。”
　　荀鹤脚步一顿，背有些僵，声音轻如片羽：“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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