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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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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没画画,我们早早走出了校区。忽然他转身走进了一家店铺,我靠在书店的门边等他。街道上的喧闹声很重,像车厢里开得很大声的摇滚音响,一种属于城市的喧哗,将人们杂糅在一起,又从人潮中分离。几分钟后那扇玻璃门吱呀一声开了,罗维诺抱着一本杂志走了出来,热空调那暖烘烘的气息也随着他的步子涌出来了一些。我再看了会儿他的面容,他早已停止了流泪,面无表情,只是眼眶红得有些鲜艳。他的眼眶原本是很浅的淡粉色。
我们坐在街边一条木纹长椅上,人流在我们面前穿行。罗维诺将手心拢在嘴边呵了一口气,那本杂志像花瓣般打开在他的大腿上。我买了一杯热可可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放在身边,默不作声地翻着。忽然他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腰,我回过神来,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这本文艺杂志上大力宣传的一次插画征集评选,他的手指停留在夺魁的一张画上,我不是很懂绘画,但也能看出这张画在光感、笔触与色彩融合技巧上都是无比精湛与美不胜收。罗维诺的指尖往下缓缓地划,停留在作者的署名上——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我的弟弟。”他垂着眼睑淡淡地告诉我,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对他说,关于绘画一类的艺术作品的评价往往见仁见智。我将杂志从他的腿上拿开,翻过那一页,在背后的入围名单中一个一个地看。“你找不到第二个瓦尔加斯的,”我怔一怔,转头看向他,他的双手扣着木椅的边缘,眼睛平视前方。他伸出手将杂志从我的手中抽了出来,我看见他的手心被木板上的倒刺压出几个红点。罗维诺站起身,手一扬将这本杂志丢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你找不到我的名字……就像我们家那个傻老头子埋怨的一样,同卵双胞胎,可罗维诺·瓦尔加斯就没做过一件有出息的事……”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不甘,没有埋怨,没有愤怒,只是很冷,这个孩子在心里头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时就会这样说话,他的泪腺是干涸的,却让人觉得他比放声恸哭还要伤心,像是眼泪都流干了。我跟在他的身后,在街上漫无边际的闲逛。他在储物间的黄昏中画了那么多画,我不敢问他那幅画画了多久。他告诉我,他是看着费里西安诺完成这幅画的。“那张画的诞生只是傻弟弟的一时兴起,他连一个下午的时间都没有花……他的本意不是用来投稿,只是老头子随手帮他交了过去……”
我常揣测,他之所以那时会如此在意,甚至有点痛苦,便是他那股子犟性一直支撑的希望落空了。我可以想象,当我的小家伙无意中得知自己的胞弟去参加这样一个活动时,他暗下决心时又多么激动,他渴望得到回报,一举证明自己的心有多么强烈,他如今的心情就有多么惨淡。我想起萧伯纳的那句话,“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这段日子我一直陪着他画画,可对他的心理历程,却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他从踌躇满志走到万念俱灰,从一出悲剧走到另一出悲剧。而此时安静走在我身边的罗维诺,那眼神含含糊糊的,看不出一点心思。他又停了步子,我担忧地望着他,他伸出手狠狠抹了抹眼睛,睫毛被泪水黏成了几缕。
日影西沉,白日已尽。我们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忽然我想到了什么,转过头问他:“罗维诺,你今天不用回学校吗?”他抬头看我,又把目光收了回去,笔直地望着暮色中的道路。“不去,”他的声音有些哑,但是斩钉截铁的,“……能有什么关系呢……最多在老头子那告我的状,我最习惯的就是这个……”
我问他,你去哪儿。罗维诺将手插在口袋里,满不在乎地咕哝着。“找一个酒吧,去喝一杯,然后和漂亮的女孩子说话。”他扯出一个好玩的笑。我迟疑着说,你会不会不适合去那儿。但他像下定了决心,“除了去那找乐子,我哪也不去。”他大幅度地加快了步子,大有要把我甩开的架势。我没了办法,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有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跟上他,拉住他的袖子:“好吧,罗维诺,我带你去一家酒吧。跟着我。”他抬头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但我以为他会拒绝时,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牵着他的手,他没有挣开,我们的手心都汗津津的,透着一股温暖。我想,我或许不应该制止他。他需要发泄。不管怎么坚强的人,都是需要发泄的。
我们去了弗朗西斯的酒吧。光影繁乱,人声鼎沸,男男女女都在欢呼痛饮。我们在高歌抱吻的人群中七拐八绕,来到了弗朗西斯所在的吧台前。我冲他打了招呼,他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带着酒香的拥抱。越过我的身子他才看见了罗维诺,发出一声浮夸的惊呼。“这是谁呀,东尼?”弗朗西斯蹲下身去碰罗维诺的头发,被小家伙狠狠甩开了手。他又讪笑着去调酒了,“哥哥我的地方好久没有来过这么可爱的小男孩了。”他冲罗维诺愉悦地眨了眨眼睛,像一只狡黠的狐狸。罗维诺翻了个白眼。我注意到小家伙有些不满地攥紧了我的衣摆。
我让罗维诺坐在一个高脚凳上,给他拿了一杯冰橙汁。罗维诺瞪了我一眼,将橙汁推开了,自顾自地拿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弗朗西斯拿一杯百利甜酒碰了碰我的手腕,我接了过去,冲他小声道谢。
“上次你还说,如果我没有番茄汁,你就不来了。好东尼,你见过那个酒吧会有这种东西?”弗朗西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用探寻的眼光望向我,又看了看罗维诺。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瞧柜子里那些琳琅满目的酒杯与琼浆玉液,没有往我们这边看。我耸了耸肩,用口型对他解释,“一个认识的小朋友……”弗朗西斯的视线在我们中又扫了一圈,发出一声短促的,暧昧不明的笑。我没有理会他,转头发现罗维诺在看着我,当我们四目相交时,他不着痕迹地又把目光移开了。
在这个夜晚,罗维诺并不像他所预料到的那样和许多美丽的女士说话跳舞。事实上,他所做的就是和弗朗西斯在斗嘴,在争执,被挑衅也挑衅回去。我的小家伙像是天生与我的这位挚友不对付,直到我发现他被弗朗西斯忽悠着连喝了好几杯,才忍无可忍地给了弗朗西斯一个警告的眼神,后面的时间他才收敛了许多。弗朗西斯用一种故作受伤的眼神看着我,说着懒洋洋的法语:“才多久没见,东尼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同时庆幸基尔伯特不在这儿,在某些时候,我的这位德国朋友幼稚得一根筋,比弗朗西斯还不知轻重。
在这个夜晚的尾声,我借了弗朗西斯的车送我的小家伙回学校。在来这里之前,罗维诺告诉我,今天值班的宿管和他很熟,会给他留一扇门。他不常喝酒,迈出大门时路都有点走不稳。我引着他坐在副驾驶上,给他系好安全带,又打开车窗。他闭着眼睛任我摆弄,一言不发。很快就驶到了公立学校附近,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抱他下来。被冷风一吹他似乎也有些清醒,睁着他那双早慧的眸子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映着亮起的橙黄色路灯与温柔的夜色。街上行人寥寥。
“你可以自己回去吗?”我给他整了整衣领。罗维诺点了点头,当我站起身来准备和他说再见时,他忽然抬手握住我的肩膀往下摁。我又弯腰,与他的视线平齐。“费尔南德斯,”我听见他这样对我说,“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心理学家吗?”
“或许吧……毕竟这是我在学的。”我冲他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微笑,他也笑了,慢慢地勾起一个黯然的微笑,让我有些不安。“那很好,我的爷爷总说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要带我去看心理医师。我要他直接来找你……”
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这番话时的神情,我的小情人啊,他的五官都浅浅融进了我的眼睛里,嘴角那个讽刺的弧度却像一把刀痕深深刻在我的心上。我突然感到眼眶发热,眼泪像是快要涌出来了。
在那不勒斯街道上的夜晚,我第一次毫不犹豫地抱紧了他,将嘴唇蹭着他的发梢。“别这样说,罗维,别这样说……”几乎是用一种恳求的口吻,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别这样说自己,你是最正常不过的孩子,是我遇见过最好的……”我扳过他的脑袋,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我念念不忘了三年的眼睛。夜风带着微微的海盐咸味和泥土青草的清爽,弥散在空气之中。星星都带上了酒香,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久久地注视着他,再度颤抖着声线开口了,“你别这样说,罗维……”
“你只是太骄傲了,也太孤单了啊……”
还没等我这句话说完,他忽然将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伸了过来。我未回过神,就感受到了一个带着酒精气味的,颤颤巍巍的吻轻巧地印在了我的下颚处。柔嫩的嘴唇碰到了我微微冒起的粗糙胡渣。
“再见,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在他离开之前,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用我的名,一个我认为他不会记得的称呼。
我驾着车重新回到了弗朗西斯的酒吧。在那里一直待到他打烊。弗朗西斯一边整理着杯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你那个小朋友多大了?”我的脑子里全是一团乱麻,机械地回答道:“大概快要过十五岁生日吧。”
他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调侃的微笑。“想不到你喜欢这样的……十五啊,也不算小……哥哥我十五的时候,就有很多美丽的姑娘想做我的女朋友了。”吧台昏暗的灯光下我那法国好友的眼神更加暧昧不明,他用那条国旗发带重新挽了挽头发,用惋惜而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抱怨,“傻小伙子,你怎么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今晚你不会回来了,和你那个小朋友一起……”
“得性!”我抄起一个玻璃杯作势要往他头上砸,笑骂着反驳,“还那么小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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