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瀛洲记

　　天色苍茫，流云飘忽。

　　他们信步走在黑褐的荒土上。脚下的触感踏实而稳定，迈出步子时又似空无一物冯虚御空。

　　四方都是无际平川，被层层叠叠的高山环绕起来，看不到出路。唯有一个方向，那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山，远远看去它的形状就像个陶罐。

　　叶寻紧扣着姜夏庭的手，空灵的歌声时断时续，像是鬼神的呢喃掠过耳边，却听不清诉说的话语。这里的空间像被凝滞了一般，没有扬尘，没有流风，没有鸟兽虫鱼草木，像是一幅被遗忘的空荡荡的画卷，毫无生气。

　　他们前行的速度很快，周遭土石细微的变化表明他们并非原地踏步，整体环境却维持着一成不变的枯燥单调。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尽管感觉不到疲惫，那座山远远地挺立于天地间，可望却不可及的姿态不禁令人心生沮丧。

　　叶寻蹙起眉头，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难逃一死，能够再次醒来实在是出乎意料。从他亲手把姜夏庭的剑穿过自己的心脏那一刻起，死亡粘腻地缠绕住他，使他无力又安心地沉陷入深深的海洋中。

　　姜夏庭不死心的各种努力像是调皮的孩子撩动水面的手，带来的波动遥远而漫长，小小地惊扰他的梦境，令人烦不胜烦。后来这双手越来越近，包裹着他的茧缓缓上浮，然后被捕获，被撕开。

　　他的意识也随之被撕裂。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狂暴嗜血碎片不知为何变得无比强大，甚至能浮出水面占据他的身体，理性的意识则在水下冷眼旁观。他清楚姜夏庭不会轻易放弃，一水之隔，他期待着暴虐的部分被厌弃，被毁灭，尽管这样他可能会痛苦伤心，但死人的感觉能持续多久呢？很快他就能永远地沉入海底，沉眠至意识消散。

　　然而姜夏庭不肯放手。

　　叶寻猜不透这个人。他们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叶寻是唯一能降服姜夏庭的存在。因此在叶寻濒死的时候，姜夏庭如困兽的疯狂举动无人能阻止。

　　叶寻认为这很不正常。

　　他们分开过两次。第一次是年少时姜夏庭的主动离开。那时叶寻染了风寒，城里城外的名医轮流来府上问诊，都说是小毛病静息便可，可他的病情却反反复复总也好不了。

　　叶父叶母爱子心切，严令叶寻好好休息。说是静息，实则等同于禁足，叶寻很不甘心，但也怕传给姜夏庭，便不愿与他在房里待太久。两人隔着半开的小窗吱吱喳喳地说话，话题天马行空地跳跃：叶父的老友带来一个关于神医的消息，叶父连忙抛下手中事物前去拜访；东南小院里的杏花开到墙外去，被路人偷折了几条枝；姜夏庭身上有甜甜的奶味，一定是偷偷去抱了小表妹；城东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尝过的都说好，馋得叶寻赶紧叫庭哥哥买回来吃给他看。

　　姜夏庭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奶糕，他身上的奶香正是来源于此。叶寻惊喜不已，接过来仔细打量一番后，再次递回窗外。

　　姜夏庭有点郁闷，“你不吃吗？”他不爱吃甜食，平常上街买的吃食多半是进了叶寻肚子。叶寻也很沮丧，恹恹地说道：“等我病好了你再买给我吃。”他看到姜夏庭呆呆地拿着奶糕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快吃！不要在这里诱惑我！”

　　姜夏庭小口小口地咬着奶糕，眼神还是停留在叶寻身上。叶寻看向窗外的远方，说：“我也想吃。”姜夏庭正要把最后一口咽下，闻言不小心呛了一下，眼里泛起水雾，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寻笑起来，“怕什么，我又不跟你抢。”姜夏庭不知所措，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叶寻哼哼唧唧地假装生气，这些小手段用在姜夏庭身上屡试不爽，在叶寻的软磨硬泡下，他已签订了无数这辈子都还不完的不平等条约。

　　姜夏庭把糕点吃完，两人隔着窗台各自发呆，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说也奇怪，每次回想那天，叶寻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送药的小丫鬟来得太早。姜夏庭和他道别，说要出去走走。叶寻随意地挥挥手，姜夏庭便离开了。

　　翌日，姜夏庭没来找他。叶寻发了高烧，意识模糊中只听得叶父恭敬地迎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有名的神医，神医给他把脉，微凉的手干燥而粗糙。叶寻半梦半醒，扭头努力睁大双眼，只见得门口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漫不经心地轻嗅一枝杏花。

　　这年头，道士不算常见，只因他们多避隐山林醉心炼丹，神秘而强大。寻常百姓对云游而来的游方道士很是尊敬，叶父自然也不例外。这位道士和神医同进同出，叶父更是小心谨慎，为了叶寻的病，自是热情将两人一同邀请到宅子里做客。

　　叶寻浑身酸软无力，神医身上是清新而微苦的草药味道，很是令人安心。可除此以外，还有一股隐秘恬淡的杏花香气，从道士那里传来。花香似有还无，叶寻心跳蓦地失了一拍，想起半天未见的姜夏庭。

　　说不定姜夏庭在他昏睡的时候来过了。叶寻困惑不安地想。他看到神医和道士对了个眼神，对叶父说有办法治好他的病。大人们心照不宣地表示要去外面详谈，叶寻心中惶惑，想要抓住离他最近的神医的袖子。神医的手掌拂上他勉强撑开的眼帘，叶寻极力抗拒汹涌而来的睡意，失去意识前只听得叶父急切而期盼地追问神医的声音。

　　叶寻的思维沉沉浮浮，于无眠的梦中清醒。叶母来过，为她可怜受苦的儿子流下的泪水氤氲消失，只留温暖绵软的脂粉香气在空气中漂浮。

　　叶寻平静地等待。傍晚的时候，有一个人影翻窗进来，他身上是草木和热闹街市混合的气息，还有奶糕香甜的味道。此时叶寻想起的却是未断奶的小表妹，他曾因此跟姜夏庭闹过别扭，回想起来只觉自己幼稚，佩服姜夏庭竟能忍受如此无理取闹的自己。

　　晚风穿过未关上的窗户，带来淡淡的杏花香气。还有谁在场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一抹温软珍而重之地印上他的额头。叶寻心下复杂，一时间既觉人世悲哀，又觉心生欢喜。不同的情绪交织拉扯，他不知不觉陷入熟睡的梦中。

　　半夜，叶寻突然醒来，高烧已退，冷汗浸透了衣襟，汗湿的皮肤接触到夜间的凉气，冷得他一激灵。桌面上冷透的奶糕不再散发诱人的香气，他咬了一口，不愧是有名的糕点铺子出品，咬下去绵软带韧，口齿生香。

　　守夜的小丫鬟惊醒，一阵兵荒马乱后，叶寻被按回被窝，他的病很快地好起来，神医却留了下来要给他调养身体。姜夏庭再没来看他，叶母吞吞吐吐地提到他跟着道士走了，如今不知所踪，但肯定不会有危险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姜夏庭带了足够的衣物盘缠，还有道法高深的道士陪着，怎么会出事呢？

　　叶寻消沉了一阵，后面也慢慢缓过来了。他喜欢上了逗弄小表妹，奶味的小团子咯咯笑起来极其可爱，可惜她很快回家了。叶寻有了其他朋友，有酒肉也有知交，时光流逝，他长成翩翩少年郎，直到重遇姜夏庭，直到死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