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鉴

作者:无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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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第三回:含悲愤亭神斥竖子 掷上谕太子骂奸佞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做她先生。此事莫说是在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原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耗着。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乃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闻言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于是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性爱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怡然?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满面浅笑此刻蓦然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儿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契满家去。雪离公子便出门上人市买个新童儿,路上正逢着戴家那豺狼狗儿,不知怎地公子竟跟了他去。昨儿知道了这事儿,我便央人去打听。原来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说是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凤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轻慢了他。
      “松坡!”冯于见陈允脸色沉郁,正欲拉住他臂膀宽慰一番,怎想他竟疯了一般,猛地一甩手,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大是诧异。他素日知道陈允与那雪离公子很是亲厚,此番也料想他心中焦急,却不知道这陈允昏了头竟如此不智。看他那架势……。
      冯于想至此处,不由目露轻蔑之色。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倒如了你的愿。”
      此话一出,冯于却径自皱眉:“这话是何道理?亭神老兄怕是误会了。”
      “你我都是明白人,你做的好事,还想瞒我?我知你那日也在知府大人席上。原不晓得你的打算,只道你势单力孤不好替雪离求情。这会子你把事儿都说给松坡听了,却唯独只字不提你昨日也在宴的事体。一句紧过一句,字字句句皆乱松坡之心。我前后推想来,你的心思真何其歹毒。”汪亭神冷冷一笑,“冯于,好个读书人!你今日把松坡害了,十载寒窗,那些圣贤文章原来都读进了豺狗腹中。”
      冯于顿时一脸委屈:“我素日度忖你也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却糊涂。也不知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头根子,竟胡乱诋毁我。”
      “还想瞒我。你素日嫉贤妒能,我也不是不知。只是爱惜你才华方不点破。谁想你不顾惜自个儿读书人的颜面,打有了靠山时起,便越发放纵起来。你当日喜新厌旧,现如今背弃亲友。莫非真要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才肯罢手么?”汪亭神神情无奈,重重叹了口气,复和颜悦色道,“我现下仍旧有心劝你改了,你若还知道端正,听我一遭。放过松坡可好?”
      冯于并未睬他,反倒垂手不语。他此刻心思并不在汪亭神身上,倏然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串麝香玛瑙珠子仿佛吐出热焰灼得他苦痛不堪。汪亭神见他面露悲伤之色,知道他已是心思动摇,心中度忖,若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冯于便是顽石也该点头。心中方拿定了主意,正要开口再劝,却不想眼角余光所见,冯于的神色竟全变了。他自是暗暗叫糟,冯于却微微展颜,气定神闲道:“汪公多虑了。某虽寡才,却也知道端正,岂肯做那薄凉事体?既然公如此不悦,某便先告辞了。”他说至此处,当真转身欲行,却不防汪亭神气急,迎面而来,一把攥紧了他身前衣襟:“你好。我这里好说歹说,你仍予我装作糊涂。当真以为我就拿你没法子了么。也罢,今日即便三曹对案,我也要拉你见官。”
      冯于闻言,顿时冷笑连连:“公糊涂了。既不待见我,直说便是。何必气急智昏,说出这等没道理的话来?”
      他此话一出,汪亭神顿时醒过味儿来。心头越发气急苦闷,却也拿他没有法子,只得怏怏放手,咬牙切齿道:“你好。我且看你有个什么下场。”
      冯于听他说话,便微微笑了起来:“汪公怎么忘了。我家主子邀公明日绘江别院一见。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话至此处,他复阴下脸来,冷哼一声,“你但有意,便罢。若无意么……自然也是好的。”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怎么谢我?”
      “你这鬼灵精!”汪亭神哈哈一笑,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终是我的不是,竟没想到那冯于竟如此可恨。”思影不解:“冯叔叔怎么了?”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却仍旧妄想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可惊醒那人,令他改过。没承想,那冯于早已不是当日模样,反而误了大事。既挑明了他借刀杀人的主意来说,冯于还岂能容人轻易坏他大计。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复又将之纳在掌中摩挲片刻方才幽幽一叹,默然而去。

      却说这君瑞将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捂在怀内,兀自兴冲冲转回客栈时,险些一脚踩上一堆碎陶,地上酒渍未干。君瑞不由一愣,只道是哪个撞翻了酒壶。跑堂小二倒利落,忙扶住君瑞道:“小爷您这边走。”那小二说着,又回头抱怨道“客官,你既是兴起,便只管乐你的去,何必摔了咱们的酒坛子?”君瑞见他们手脚利索,把碎陶收了去,也就未将那些放在心上,这世间原本琐事无数,又何必知道个究竟。于是便听见了那一阵弦声乍起、檀板轻敲。
      客栈里头显是有人在唱鼓词:
      ……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热闹处来说。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鸟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生下都从忙里老,死前谁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棘刺,两肩挑起乱石山。试看那汉陵唐寝埋荒草,楚殿吴宫起暮烟。倒不如淡饭粗茶茅屋下,和风冷露一蒲团。科头跣足剜野菜,醉卧狂歌号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君瑞打小就爱那些弹词鼓儿哼,五六岁起便跟着家里女眷一同听时兴弹词。此刻竟然就忘了太子,反立在那里听得有滋有味儿。本以为那唱词的如何也该是个半老的老秀才,却没想这人年纪好轻。只是疑惑他怎么就有了看破功名的心,便听他又唱: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顶灯的裴瑾挨些嘴巴。好兴致时来顽铁黄金色,气煞人运去铜钟声也差。我愿那来世的莺莺丑似鬼,石崇脱生没个板渣。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扎煞!
      某虽无临潼关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遍天涯。……

      这几句一唱,君瑞也听出来了。这人想必是遇了什么事儿,却憋了一肚子怨气编了词儿来唱。不禁偷笑,却听身边座儿里头有人叫道:“秀才,好冲的词儿。倒把原由说个分明啊!”
      君瑞人小,看不真切,于是使劲儿挤过人缝,好容易才看见那唱鼓词的秀才。这秀才布衫陈旧,纶巾褪色,不是什么宝带轻裘的钟鼎子弟。样貌倒不显老,旁人看来,也就不过弱冠年纪。
      君瑞挤上前时,正见他随手把鼓槌撩下:“不过是唱来顽的,何必计较。”说着,竟笑嘻嘻冲一旁青衫姑娘作揖,“扰了姑娘的场子,还请见谅。实在是技痒,忍不住献丑了。”
      那姑娘只是一笑:“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鼓词?写得倒有些意思,可否抄写出来让奴家把它唱全了?”
      秀才一擤鼻子,正色道:“姑娘见谅。这词原是先父所做,只是先父时运多乖,未免就写得偏激了些。不合姑娘取去传唱,恐怕唱得多了,倒给人惹来祸端。”说罢又是一揖,方才由几个好事人请了,翩翩而去。
      君瑞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此刻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于是急急忙忙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少爷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忙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正战战兢兢,却听楼下顿起琵琶、三弦之声,弹的黃钟宮调。方才那青衫姑娘此际唱道:
      ……滴滴风流,作为娇更柔,見人无語便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來彀,把深恩都变做仇,比及相见待追求,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羞。……

      君瑞原以为秀才走了,便再提不起人胃口来听。此刻听了她唱,反倒一愣,原来先时这场子唱的竟不是鼓词,而是搊弹词,唱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这倒新鲜了!原来这时候朝野盛行那“海盐腔”,依依哑哑得少见人唱那搊弹词这金代古物的。
      那姑娘一张口软糯粘人,兜得人耳也酥软,如今唱得那莺莺忒是委婉动人。君瑞因是凝神去听,自然不觉也被她搅了进去。随了那姑娘行止,他也是动情,他那里动情不要紧。偏这时节,太子问他话。两声三声不应,自然激得太子心头怒起。正欲发作,却蓦然瞧见了君瑞一脸痴醉。
      太子素日在宫中,多见宫中妃嫔,无一不是婀娜娇艳之辈,身边服侍的也有宫婢。若说他不识女色,那是混话。陆栎本是不同宫内女眷内官的疏例,然而即便是他,之于太子,也无非是个玩伴。君瑞年纪比太子小上两岁,生来乖觉,知道他的都晓得他聪明伶俐,是个有水晶心肝儿的玻璃人儿。只是太子倒未曾真拿他当个人物,原先他也有收降服孩子作个助力的念头。偏几年相处下来,太子心中也有数,这孩子并不是官场上周旋的货。他为人谦恭有礼,似玉温润,只是他若真恼了起来,竟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犯毛的主儿。刚进宫不多久,他便因为四皇子百般挑衅,真跳在堂堂皇子身上,一拳打了下去。幸而老四品行轻佻不堪,竟不以为忤,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后来几番搓揉,他那性子仍旧左强,只是隐得更深了些。太子每每念及此事,便不觉摇头苦笑。这怎么是个谋权的助力,分明是个依着大人的孩子。想当日,每每有别宫的皇弟前来仁寿宫给皇祖母请安磕头,他只是退居一旁,并不作声,明明是个知礼守节的端肃人。出阁之后,也曾随自己跟着父皇去过一回奉天门右厢诸王读书的书堂。原本极端肃的小人儿,忽然听得外头按规矩于午时大叫“先生吃酒饭”时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亏得当日父皇已受了四拜先行离去,如若不然,他那顿板子定是吃定了的。这小人儿,聪慧极了,只是……还是个孩子。恼了他几回,知道错了,这孩子就缩在仁寿宫里等闲不肯出去,只拿双水润大眼委委屈屈瞧人。要捉这孩子不好的把柄真多了去了,随便一个理由便能令他家去,另选个有能耐的人跟在身边。太子总也不明白自个儿的心思,这么个没大用的玩伴,怎么就撂不开手了?便是真恼了他,也是气气罢了。
      这还是个孩子。
      太子往日都这么想。因此,平素不免就待这孩子宽了许多。君瑞但有什么错处,罚起来也同别人不是一样。大太监怀恩不知为这劝了太子几回,说他纵得这孩子太过。太子从不当回事儿。别个调入仁寿宫内的小内官若错了一点,便是立时杖毙的下场,只有这个六品侍读,太子就是真恼了,也不过痛骂他一回。待他日气消了,又是与他同榻同食。按说,这两人该是无话不说的青梅竹马了,偏偏太子同君瑞并不多话,君瑞又几回看太子眉都不动一下,便把身边的小内官拖出门外,打得浑身是血,他心中自然畏惧。故而,两人仍旧不甚亲厚。
      然而此时太子正欲发作的怒火竟猛然一窒。这还是那个小小的孩子么?看他神情如此妩媚痴醉,那谦恭有礼的书生气,此刻全然化作了一汪春水,委婉温柔至极。温柔如斯,却为个卑贱下等的歌女,岂非可笑!太子心中忽然不适。只是这温柔如此和煦,真是他平生仅见。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太子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敢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阴霾骇人的性子。如此温柔,怎不令他徒生眷恋之心。偏偏此时君瑞只是目露温柔,便令满腔火辣生了逆流之势,他心中又怎能不生惊骇。
      百般滋味陈杂,只弄得他心慌意乱。
      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那似水温柔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余嘉。
      这厮素来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余嘉,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太子几时起来的?”
      余嘉替他系上腰带,左右端详,又抬手把带上玉佩饰物整了整,回道:“五更就起了,这会子正要传膳呢。”
      君瑞暗叫不好。那余嘉抬眼看他一脸恼恨,不禁“扑哧”一笑:“现下知道要紧了?今儿那位心情正好。况且他素日就待你与别个不是一样,起得迟了些,当是无妨。”
      余嘉用的玩笑口气,似是天性便是如此开朗随和之人。君瑞却知道他心中隐藏苦痛。当年他曾因好奇问过余嘉家事,只知道他有个母亲在宫外不远住着。虽说族里还有不少亲戚,只是自己家里除了母亲,便再没什么人了。君瑞也问他:既然是家里独苗,怎么就入了宫?
      余嘉轻轻一叹,道:“嘉入此宫闱时已满十岁。实在是老娘病得厉害,族里人非但不肯接济,连家里一顶破瓦房,他们也觊觎着,都等着她伸了腿,他们好占房。那个冬天极冷,京城里到处都是积雪,冻得连鸟都找不着吃食。大人不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也没那种眼看着老娘病在床上却没东西给她吃的感觉。嘉心里不好受。还是远房一个叔叔知会了宫里招人的事儿,才让咱们有了活路。但老娘是不肯的。她二十五上守寡,总说要养大独儿,给余家延续香火,九泉之下才对得起孩儿他爹。所以嘉此身头一回骗她,就是骗她,嘉是到京城大官儿的府里做长工,签的是三十年的卖身契。就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余家唯一的儿子已经净身做了老公。”余嘉说这伤心事的时候,未掉下一滴泪来。只是以他比男人略显阴柔的嗓音淡淡叙述着,“大人知道净身吗?那可真疼啊。净身房有一股子恶心的气味,嘉一进去就闻着了。一个大木桶子里头,鲜血淋漓的。行刀的人,顾不得擦刀上的血,就急着骟下一个。人都跟畜生一样被糟践。有的熬不过去,刀下去不久,就死了。那些死人都被扔上板车,运出宫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嘉命硬,挺了过来。在破板床上躺了十天,才算成了。而那些四五天里流血发烧死了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可挺过来了又怎样,在这宫里,没个依仗,连那些不算人的老公公也变着法作践新来的。呀,嘉怎么跟您说起这码子事儿了,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那些话究竟是不是污了君瑞的耳朵,君瑞心里明白。但余嘉却已不想再说了,他把被角给君瑞掖好,便要告退。君瑞看他躬身退至门栏前,忽然扬声问他:“余嘉,你恨不恨那些老公公?”
      余嘉抬首:“不恨。”
      “这是为何?”
      “大人不知道。那些老人失势是常有的事儿,若几时病弱了,走不出门。活活饿死的,也有许多。紫禁城大了去了,宫里太监老公太多。谁能想得起一只起不了床的蝼蚁?”
      君瑞长了这么大,学的都是诗书礼仪、孔孟之道,行的是君子之为。家中殷实,父母疼爱。一双眼睛,见的都是天底下最干净、最慈爱仁厚的。但从那一刻起,君瑞知道世上原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单纯洁净。
      这会子见余嘉这般开朗的样子,君瑞忽然觉得就有些心酸。原也是莫名其妙的心思,那事儿距今早有多年,怎么就在这时候想了起来?
      君瑞不敢再多想,匆忙梳洗毕便赶了去。
      急忙忙进了去,正瞧见太子传膳。朱佑樘见君瑞匆忙间面色微红,不觉又思及昨日情形,心头于是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瞧他立在一旁不顶顺眼,生生把他进膳的胃口也给失了。
      “平日你与我共食怎么就不见这么规矩?”太子忽然知道失言,忍不住干咳一声,正言道, “今早你起迟了也就罢了,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话到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就是个六品侍读,横竖也是个官儿,怎不如他们自律严谨?”
      听得太子此言,余嘉不禁暗笑。平素只说主子不简单,其实也不过十五呢,虽然是个帝王心思,却少不得孩子气。怎么就忘了,宫里头太监就是正四品的官儿,再小的监丞也有五品,左右大过他个六品翰林侍读吧。只是内外官不同罢了。
      君瑞闻言也是一愣,正自诧异,忽然听见侍从进来禀话,说是上谕到了。
      及至送上谕之人进来,这才知道窦元宗委实不放心旁人,乃是派了朋少安的差使。
      于是君瑞偷眼去看太子,见他也是一愣,只消片刻,便微微笑了起来:“老窦也是个使万年船的,竟打发我这奶哥哥办差。”
      窦元宗此时已任了詹士府右春坊庶子兼司经局太子洗马,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原来上谕本是送至送官船上太子手里便可了结了的,只为太子硬要白龙鱼服混入民间,这事体就复杂了起来。他为保太子安全,不敢泄露太子早已不在船上,只是这上谕又不是等闲东西。万不得已,只得叫朋少安亲自送了过来。
      朱佑樘打发了左右,单留下君瑞和朋少安,这才懒懒打开折子草草一看。只片刻,便冷冷一笑,“啪”地一声,把文册甩在案上。
      君瑞与朋少安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
      朱佑樘只觉心浮气燥,起了来,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忽然问道:“阿奴,长卿嘱咐了你没有?”
      “窦大人派人先探明了相干事体。临到奴才来时,叫小的细细说于主子知道。”朋少安老老实实道,“这会子寿阳王称病,乃是个幌子。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目前巡抚辽东,虽说管不到江南的事儿,大人猜想,寿阳王称病有六成是出自他的授意。再有礼部周洪谟上折子,请旨道为使寿阳王安心养病,暂免江南众官员前往贺寿。皇上未准。”
      朱佑樘冷冷一笑,心下暗自度忖:寿阳必是想避祸。再有周洪谟这老东西,不过一个‘八股工匠’,惯会人云亦云。如今敢上这种折子,必是马文升的嘱咐。案子发得蹊跷突兀,父皇这回已派了本宫贺寿,来不及招回了。哪能让寿阳如此躲了皇差,这是扫面子的事儿。下头官吏原本相护,藏着掖着的事儿不知有多少,若真要弄个水落石出,怕是非暗访不能得。
      因是又问:“长卿还说了什么?”
      “窦大人说,这事体恐怕还牵涉了不少官员,事体先前虽由杭严道按察史卫勒查办,却因为他官阶小些,被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压住动弹不得。且又有消息说,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怕是也绕在这案子里头。”
      朋少安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才又想起一语:“对了,大人还要主子尤为小心目前正奉旨赶往杭州府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朱佑樘愈听面色愈寒,他原本没料到这干主持一省的民政、军政、司法的“三司’再加上个御史言官儿,居然全坠于其中。于是听至此处,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果然统统出息了。”
      因不知道上谕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君瑞一旁听了半天,竟横竖未听懂半分。一直听两人一问一答说到了季晨头上,更是迷惑不解。
      季晨者,小字清录。弱冠之年得“赐同进士出身”,考选之后,被送进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散馆”。如此一路出来,及至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倒也算得官场得意。他与君瑞不算相得,只是因着他与窦元宗交好的缘故,也曾入宫同君瑞吃过几盅茶。
      这人虽说也能作作文章,只是竟是个不会吃茶之人。总喜欢喝些掺杂茉莉、木樨之类香草的下品茶,就连茶点也只喜欢那些掩去茶色的枣泥等糕点。君瑞如今还记得当年父亲不知从何处得的琉璃茶。茶出琉璃庵,其产不多,僧人奉客不及一两。原是稀罕物儿,君瑞舍不得吃它,只是太子好奇,他这才忍痛取了几钱出来。长卿吃着还好,那季晨却嫌这琉璃茶太过单调,硬讨了果子放入茶中。打这以后,凡是吃到好茶,君瑞宁肯用茶水浇灌兰花,也不愿再给季晨糟蹋一口。
      只是这季晨虽说是个俗人,人品倒也不坏。君瑞此刻见太子怒气冲冲提到了他,只是迷惑不已。
      朱佑樘本是心中狂怒,见君瑞一脸不解,忽然只觉得心上似是被只温柔小手轻抚而过,怒气尽散。他知道君瑞。并不以为君瑞此时是学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分明知事也装作糊涂。于是心下反倒定了几分:“阿奴,你把事体也同君瑞说说。”
      听了朋少安如此这般一番话,君瑞这才知道,原来杭州府秋粮走水,查了数月,到了如今,不知怎么竟查出谋反案来。上头震怒,令太子监查此案。
      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只是不知她心底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如此一来,还需谨慎从事为上。朱佑樘咬牙,思索片刻,方才道:“阿奴,你这就回船上去。传本宫的话,皇船慢些行程,于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有主张,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便与那朋少安分道扬镳,太子也没心思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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