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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教堂恐怖事件
0.
后来的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起这件道听途说的奇闻时,并不知道它是否有一丝一毫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可能,与此同时也无法证伪。幸存者们只是抱着对不可言说者根深蒂固的畏惧,回忆起幽灵般回荡在生命中、时隐时现而又无处不在的恐怖。
人类的历史与未来究竟是在那时因为某种原因得以逃脱,还是他们本就已是浩劫之后被重塑的文明,没有人能得出答案。人们笼统而随意地把曾在那无名的教堂发生的劫难称为:
红教堂恐怖事件。
1.
菲欧娜·吉尔曼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黄金巨蟒舒展躯体那样,逐次逐节地耸自己的四肢,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赋予身体一种渐趋迷狂的律动。迷雾缭绕的教堂里弥漫着沉默而鬼祟的寂静,只剩祭司的舞蹈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鼓点。她轻盈纤细的双足弹起、落地,频频旋转,身上的挂饰和衣料互相碰撞,窸窸窣窣的琐碎声音在回环往复的枯燥音调中愈发空灵响亮。
原本平整的砖石地面在她的踩踏下开始动摇,轻微的震颤波纹状震荡开去,迅速扩大——大地在祭司的双足下仿佛发病的癫痫患者,紧绷着每一块肌肉剧烈颤抖。
正在飞快地敲打键盘的海伦娜·亚当斯被突如其来的某种感知刺激了神经,盲女素来平稳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校准针一下子划出了校定区域,啪咔——密码机爆出一串蓝色火花,而在海伦娜的眼里,那不过是浑浊的夜空里稍纵即逝的一道微弱闪电。海伦娜咬了咬唇,还是敲下了手杖,回声在满是隔断和障壁的空间内四处辐射碰撞,又在一瞬间收束到海伦娜的耳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留在原地继续扣击键盘,而那股缠绕在心尖的疑虑始终挥之不去。
——感觉不到。
完全感觉不到,监管者的气息。
海伦娜的手心冒出一层冷汗,键盘变得滑腻了起来,犹疑犹如一捧无尽的流沙在她的心上堆成了恐惧的山丘。她感到有一阵没一阵的头疼。
红蝶去哪儿了?
更重要的是,菲欧娜·吉尔曼又在干什么?
克利切·皮尔森和威廉·艾利斯都被送回庄园了,这支队伍丧失了机动性和攻击力最高的人员,在海伦娜看来几乎等于获救无望,仅仅依靠最后的生理本能和她那即将丧失殆尽的求生欲殊死搏斗——她随时都有可能放弃修机,她觉得那个瞬间会比任何不可能降临的奇迹都来得更加顺理成章。只要那个瞬间到来,她便能心安理得地坐上狂欢椅,熄灭心中最后一簇尚在跳动的火焰。
可是不论海伦娜如何敲击手杖,红蝶的踪迹都无从寻觅,而那位信奉外神的祭司——她那羸弱的身躯实在背负不了海伦娜的期待了。海伦娜感到自己正陷进一股泥浆般的粘稠而深刻的绝望之中,伴随着一种悄无声息渗透进头骨和脊髓的迷狂和惊惧,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在逐渐淹过自己的头顶。
没有人能从美智子的手里逃出生天——自她来到欧利蒂丝庄园起,这就是一条无法打破的魔咒。红蝶的扇刀是一柄裁断阴阳的权杖,一起一落便断下生死门,谁也别想穿过她划下的界线,逃回到有希望的世界里去。她像一只翩飞在三途河上的骸骨蝴蝶,扑扇着染血的翅膀,般若相外,众生凄惶。
海伦娜早已不对逃出欧利蒂丝庄园这件事本身抱有期待,更何况监管者是美智子。她感到头愈发疼了,原本就一片昏暗的视野变得更加黯淡。
忽然间,她听见了响声——
被疾病夺去视力之后,海伦娜·亚当斯的听觉越加敏锐,声音变成具有质感的东西。她能触摸出波段与波段之间微不可查的差异,也能分辨出各种频率背后各自不同的意义——然而此时此刻,她感到无端的惶恐。
因为这声响她从没有听过,也无法解读。海伦娜的双手从键盘上移开了,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盲杖来支撑自己,宛如行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地在震颤,在撕裂,在呼号,仿佛地心深处有成千上万的野牛在狂奔;无形之中似乎有谁踢翻了用来贮藏某种发酵食物的罐子,一股腐烂的恶臭陡然间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海伦娜捂住了耳朵,呼吸越来越急促。
不对,那声音……海伦娜感到自己的唇舌被一股冥冥之中外在于此方世界的力量封锁住了,她被禁止言说,被禁止描述。她感到脑内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异己之物刹那间蜂拥而入,再也没有什么可阻挡它们的了。
——那是一种远在天声人语之外的不可言说。
——那是一种尘世之物无法发出的声响。
2.
梳着岛田髻的艺伎双手交叠在身前,含着飘忽不定的笑意,美目低垂,静静地注视着女祭司目眩神迷、天破壤碎的狂舞。振袖和服如同一袭重水流淌开去,襦袢垂坠的边角在大地的震动中泛起波浪,腰后的垂绦高高飞扬。按理说,她大可以手刃祭司,将她绑上狂欢椅送回庄园——就像自己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而,此时此刻的美智子不能打断菲欧娜,她不得不安静地等待另一个舞者的演出迎来谢幕。
圣物银之门匙环绕在祭司周身飞速旋转,散发着阴寒的光芒,菲欧娜·吉尔曼不知道正从地底深处唤出什么东西,而红蝶并不惧怕。美智子知道那东西一定比任何不洁的秽物——包括自己,都更加肮脏恐怖;那个东西的真名不可言说,真身亦不容窥视;那个东西一旦被祭司解封,就将不再接受任何规约和束缚,它不仅正在侵蚀盲女的心智,令她痛苦不堪,还会让献上祭祀之舞的女祭司粉身碎骨。美智子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切,对即将到来的某个骇人终局不以为意,她不可阻止,也无意阻止。
菲欧娜·吉尔曼在红教堂内用圣物门匙开启了无数改变空间格局的通道,有截断、有接续、有对穿、有斜插、有错位、有并置,错综复杂的门扉和通道上天入地,将红教堂内的宽敞空间分割、联置成迷宫般复杂的扭曲空间,自红蝶踏入的那一刻,就被锁进了一道道头尾相接的复数维度空间,无法再走出去。
起初美智子尝试过破坏祭司的门之匙来摧毁她对空间的支配权,然而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仅靠扇刀能够破坏的通道极为有限。祭司依靠献祭之舞将这座迷宫空间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银之门匙的力量源源不绝地倾倒在教堂里,封锁了红蝶的行动。
这庞大的迷宫囚笼囚禁的不仅是物质——连声音、光线也一并吞没,因此盲女依靠手杖回声也无法探测教堂内的动向。
地面开始以祭司为中心向外震裂,破碎的砖石下隆隆作响。地缝中溢出散发着恶臭的黄绿脓浆和石油般的黝黑黏液,迅速漫过了红教堂的地面。美智子微微提起脚跟,以防那些秽物弄脏了衣物。
教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夜鹰的高鸣,美智子困惑地抬起了头,后知后觉地思索起这些夜鹰是什么时候来的。它们穿过破窗残垣的罅隙冲进教堂,沿着门匙开启的通道横冲直撞,疯狂地扑扇着翅膀,高声嘶叫,叫声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却隐约又显出几分无以言喻的节奏,似乎是在为某种仪式助威嘶吼。
菲欧娜忽地把头用力向后仰去,脖颈拗成一道荒凉的山丘,银之门匙在她的上方飞速旋转,夜鹰围绕着圣物飞快地盘旋,形成漆黑而嘈杂的风暴,震耳欲聋。
“菲欧娜!!究竟是怎么了!!”
海伦娜终于不堪忍受那些恐怖声音的折磨和一阵比一阵剧烈的震动,拄着手杖艰难地来到了红教堂,然后脚下一滑摔倒在恶臭逼人的黏液与脓浆中,浑身上下污秽不堪。地底下伸出密密麻麻的细长触须,每一根触须上都长着类似某种动物口器的粉红色吮吸器,在空气中渗人地舞动。
美智子忽地举起扇子遮在脸上,隔断盲女孱弱的目光,尔后索性提袖一抹,瓷白的面庞覆上狰狞的般若能面,擎起扇刀虚空一斩,将向她冲来的张狂夜鹰拦腰劈断,被刀气振飞的鸟尸飞过九曲十八弯的门匙通道后摔烂在墙上,留下一滩滩深色的污渍。
被乌泱泱的夜鹰群包围的祭司将身体拗成奇异的姿势,她开始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诵念一种陌生的语言——那根本不是用人类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但却是能分辨出人类语言的音节。一长串语流像是随机组合拼贴的碎片,根本无法识别出任何意义。她蓦地伸出手,远远一指,遍地海藻般微微摇动的触须率领那些黝黑的黏液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铺天盖地向盲女扑过去,转眼间侵蚀了她的身躯、头部、四肢、连同嘶哑的惨也被瞬间吞没。
呀——美智子掩唇惊呼,女祭司居然连自己的同伴也一起吞噬掉了。
生的祭品已经献上。
死的祭品亦恭候多时。
菲欧娜突然放声狂呼。美智子感到地面下悚动许久的东西终于要破表而出,她骤然间感受到化为恶鬼之后,长久以来都没有再来打扰过她心神的惊惧,像断头台的钢刀轰然落下一般压在她的心上。
“Umr At-Tawil! Iak-Sathath! Yog Sothoth NAFL'FTHAGN!!!”
3.
你真的有办法对付红蝶?我们已经在她的手下败了那么多次了……奈布他们都没无计可施。
克利切可不一样!克利切……能坚持得更久!
可是只有你一个也没有办法护住亚当斯小姐。没有亚当斯小姐,我们很难从这里逃出去……
抱歉,我会尽力照顾好自己。
不……你不用道歉的,亚当斯小姐……
……
——长桌边永无休止的窃窃私语从来都是求生者们的一厢情愿,悠闲地把玩着扇子的美智子其实是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的。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旧日支配者会指引他忠诚的仆人!
菲欧娜·吉尔曼的口吻听起来过分的笃定,因此引起了美智子的注意——可惜任凭她再怎么掷地有声地宣告,她的队友也不会相信她那些神神叨叨的说辞。
女祭司看上去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并非因为她是来自异域的神秘主义者——红蝶觉得有趣,而是因为她本身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来到欧利蒂丝庄园的求生者们都各怀鬼胎,但好歹台面上都保持着互相协作的共识——只有菲欧娜·吉尔曼,能够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
红蝶掩着笑提起眼去瞄她。在美智子看来,信徒的眼神实在是很有意思,身在人的位格,却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地向神的位格倾诉,祈祷着有限者的言说能够上达天听,为无限者所接受,以此来走向永恒。美智子对此不置可否,恶鬼从不参与探讨和神明有关的事。
美智子听说,祭司是听从神的旨意才来到这里的——她为了她的神来的,她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想用她的银之门匙在这诡异的庄园里打开一扇门,打开一座通道。
然而只有到了此时此刻,美智子才意识到,祭司的狂舞呼唤着此世维度之外的神格的降临——那不是为了永恒。欧利蒂丝庄园不存在永恒,不存在希望,不存在普度众生,也可能不存在神爱世人——一个真正朝圣的信者是不会来到此地的。
她要让她的神在此降临,她要让毁灭席卷一切。只要能够换得彼之神明降临此方,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她要生的钥匙,那么献上盲女海伦娜·亚当斯;
她要死的钥匙,那么献上红蝶美智子;
她是生与死之门的看护者,她是旧日支配者末代的流浪人,她是银之门匙的孤星,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者的后裔,是犹格·索托斯的流□□儿,是亿万毁灭之光辉的领路人。
外神的祭司,菲欧娜·吉尔曼,在此呼唤犹格·索托斯的降临!
夜鹰在高鸣,地下的不可言说之物在咆哮,外神即将穿越银匙之门来到此方世界。祭司羸弱的□□已经到了极限,快要支撑不住外神寄宿在圣物上的庞大力量。
咔嚓——囚禁美智子的锁链上,某一环出现了细微的裂缝。红蝶开翅,般若飞来,美智子瞬间冲到菲欧娜面前,高举扇刀。然而祭司空茫的双眼里盛满了广袤无垠的万千光辉,早就容不下红蝶的倒影。
菲欧娜的喉咙抽搐着,古怪的咒语犹如沸腾的毒液含混地朝外汩汩翻滚。她全身悬浮在夜鹰的风暴中心,双目全白,皮肤开始皲裂,裂纹如同病毒扩散一般飞速遍布全身。当美智子的白刃兜头落下的瞬间,祭司蓦地抬手一指,轻轻点在了美智子的眉心。
——尘埃落定。
无数恶臭的黏液与脓浆顿时如洪水瀑布般倾盖下来,腐蚀了红蝶的翅膀。泥水从鼻子、嘴巴、耳朵灌了进来,那些触须上的吮吸器带有十分尖锐的前端,转眼间撕碎她的衣帛,在她身上开了无数小口,将她的物质构件和精神存在全部吸干。
在红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银之门匙高悬于头顶,替代了惨白的月亮照亮这生灵涂炭的红教堂。祭司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血肉,夜鹰忽地一哄而散,菲欧娜从半空直线坠落,她用人类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喃喃:“无尽虚空之王,移星者,门之主,夜鹰之神,深渊的监护人……吾父啊,祭品已经献上,时空之门扉已经打开,您的仆人正呼唤着您,请您……”
话音未落,天崩地裂,骤然降落的万千光芒直接将位面的一切物质与精神一并碾碎。菲欧娜·吉尔曼满足地合上眼睛,与人类的历史、未来、传说、现实,所有可被言说的一切存在一起,瞬间消弭于无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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