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妖

　　“什么是御内国师？”木纶问。

　　木慕低声道，“就是还未上任，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就是下任国师的国师。”

　　木纶点头，“那永州是……”

　　“一个专门出国师的地方，”木悠道，“我从前常听家里老头子说，这永州街上随便一个乞儿都轻易不可得罪。指不定哪日国师府的神经病们便把他八抬大轿迎进去，像供神一样供着人家。”

　　“不过最后往往会发现搞错了。”木悠忍不住一笑。

　　木纶拍拍他的肩，示意人来了。木悠啧一声，吐掉叼了半个时辰的草。

　　他皱着眉盯着木络引着那人缓缓走近，奇怪道，“木络那小子什么时候那么……”

　　他最终憋出个词，“……那么文绉绉的。”

　　木纶道，“你不觉得那国师走路总仿佛有股仙气环绕么，让人不敢不正经。”

　　木慕低低笑出声。

　　婀藏澈向三人拱手，微微行了个礼，方道，“这几日要叨扰各位了。”

　　木慕同他应酬了几句。

　　木纶在一旁安静地做个背景，不料婀藏澈忽然望向他，二人对视一瞬，木纶怀疑自己看到了那人眼中不怀好意的笑意。

　　可下一秒，国师露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来。

　　木纶心里一咯噔。

　　“这位公子的瞳色好为惊艳，”他说话时微微俯首，不失礼节，“我竟从未在永州或灵州见过如此纯透的异瞳。”

　　“那是，”木悠笑笑拍着木纶的肩，炫耀道，“我们阿纶的皮肤也是惊艳纯透得紧，国师很羡慕吧。”

　　婀藏澈看看自己的手，又瞧了瞧木悠的脸，笑而不语。

　　木悠：……

　　他咬牙切齿道，“国师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了。”他点点头，很和善可亲的样子，“悠公子先下去吧。”

　　“下去？他让我下去？”

　　木悠望着婀藏澈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可置信道，“我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会把我当个旁侍，让我下去？”

　　“而且，你完全不能反驳。”木纶同情道。

　　“……我要生气了，阿纶，我要有脾气了。”木悠垮脸了，“再不哄哄我，你就要失去你二师兄的宠爱了。”

　　“失去便失去罢，”木慕沉着道，“他还有大师兄。”

　　木悠，“……”

　　今日也是个好天气。

　　苍穹淡净，和风微凉。木纶扫尽山后的雪，随意捏了个拳头大小的蜗牛，小心翼翼把它捧到枝干丛曳间去。

　　新叶微微，他一偏头，叶子刚好遮住那人的脸。

　　远远的，看见新来的客人正在亭下喝茶。

　　木纶眯着眼，打量一番他前头的琳琅茶具，心中愈发生出一股难以言述之感来。这种感觉自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尤其是当木纶看到婀藏澈长靴上的鎏青石时，心中那股痒痒劲简直难以收拾。

　　肯定不是羡慕。木纶想。

　　我可是正经修佛弟子，怎么会为这些身外之物心动呢。

　　在心中念了几遍清心咒，再抬头时，发现婀藏澈不知何时已停在眼前。

　　他是带着笑的，很好说话的模样。可是木纶总感觉到他身上是有什么别的东西的。那种东西他没有，却很吸引他。与其说这个国师的衣着装束会令人羡慕，倒不如直言是他言笑行止间一股天生清落之态，无意间总会让人自惭形秽。

　　木纶正色道，“婀国师好。”

　　婀藏澈失笑，“我姓婀藏。”

　　木纶面上闪过几分尴尬。

　　“你我同辈，不如直呼姓名罢。”婀藏澈道，“你唤我阿澈，我叫你阿纶。”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很温柔，像微风在耳边呢喃情话。

　　木纶笑笑点头。

　　婀藏澈邀木纶喝茶。二人似相谈甚欢。木纶发现这个国师真的是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民俗古典皆随手拈来。同他畅聊当真是一件再痛快不过的事，如果他没有存心试探木纶的底细的话。

　　几句下来木纶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委婉道，“阿澈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婀藏澈一顿，又及其自然地接道，“我不过是对木先生的弟子有些好奇罢了。”

　　木纶了然，无奈地摇摇头，“你放心罢，我不会同你抢的。”

　　他还觉得有些委屈，“你看看你，你长的比我好看，个子比我高，又比我富绰，年纪还比我大。”

　　“我要是师父，我也会选你做弟子的。”

　　婀藏澈似呛了一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微微皱了皱眉，语气愈发轻缓道，“不过，你说你不会同我抢？意思是，假若我没有来这山上，今年木先生收的弟子，便会是你么？”

　　“倒也不一定啦。”木纶蔫了，“络师兄没同你说过罢？我修妖又修佛的，师父不大能接受我这种。”

　　对面人默了一默。

　　木纶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又赶紧道，“你且放心，我不是妖，不会害人的。我只是法灵有些奇怪罢了。”

　　“我没有怕你。”

　　婀藏澈一手撑着脸，一手随意在石桌上敲了几下。

　　木纶其实不大相信，只随意应了两句。

　　婀藏澈似看穿他心中所想，笑了，不知从哪摇出一把血骨折扇往他额上一敲，“真的不怕你。”

　　“不如给你看个东西。”

　　那只放在桌上的手又敲了敲石桌，似乎在引起木纶的注意。

　　怎么手也比我好看？

　　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凤鸾第一帅的木纶沉默了。

　　那只手又动了，五指张开，在空中虚虚一握，几个瞬息后，好生清闲地翻转过来，又微微张开，像一个挑逗般的邀请。

　　……他在暗示我？

　　木纶后背寒毛一竖。

　　其实不能怪他多想。前头说木纶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凤鸾第一帅，实在不是冤枉。木虔蒲养了他十八年，这十八年里从未有过风平浪静的时候。

　　木纶六岁，被师兄们差遣去山下镇子上采购，才逛了两个小摊子，便被人贩子抱走了。

　　那人死活不肯把他卖到哪个花楼或阔府中去，铁了心要自己养着。木纶迷迷糊糊地在人家里被好吃好喝供了几日，直待那人一日醉酒忍不住对小孩子下手时，才幡然醒悟。

　　哭着躲到师兄怀里。

　　木纶十五岁，被满街的少女妇人追过三炷香时间。恰是惜情节，女孩子大都不知矜持为何物，只知道正拿着花四处找有缘人时，迎面走来一个俊俏的小后生。

　　那场面是当真壮观，而木悠只兴奋地在一旁看着好戏，和沿路的纨绔一起放肆吹口哨。

　　最后是木慕把他俩拎回来的。方束发的木纶惊魂未定，只来得及小声问一句，“为什么她们不给悠师兄丢花？”

　　“他丑。”木慕冷冷道。

　　木纶永远忘不了那瞬间木悠脸上笑意未去的惊恐表情。

　　每日来有昭寺中上香的人越来越多了，即便木虔蒲嘴上再怎么不在乎，也不得不承认当那日坐在一旁打坐写字画画当背景板的人是木纶时，有昭寺内的香火总会更盛些。

　　当然，如今时过境迁，世事已是不同了。木纶看着那只手，心中不免对未来不再承担镇上女孩子喜爱之重有些感慨。

　　“咳。”

　　木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婀藏澈指指外面，他偏头，看见漫天的桃杏纷飞，二月的雪似融非融，那纠缠不清的枝干环抱了整个亭子，落下的花瓣像飘飞的冰雪，风中隐约带着香气。

　　可再如何美丽，也无法让人忽视，其间浓浓的妖气。

　　“你……”木纶惊得从椅上跳起来，“你是妖？”

　　“还是花妖，天哪，怪不得你那么好看……”

　　“不，”婀藏澈有些忍不住笑意，示意木纶冷静下来，“我同你一样，是修佛，也修妖的。”

　　木纶脑子一下就懵了。也许是因为这个超出预料的消息，也许是因为风中愈来愈醉人的花香，也许，是因为婀藏澈含笑抬头时，眼中不经意的微光流转。

　　见木纶好似怔住，他无奈地一挥手。那满亭的气味忽然消失了，木纶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

　　他正欲开口。

　　“天啊，你们又在做什么？”

　　木悠惊恐万分道。

　　“又一片妖林？”木悠自外强闯进来，晃着木纶的肩，恨铁不成钢道，“我知道你久居深山心中寂寞，但也不必这样大显身手啊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师父回来看见这些乱糟糟的树会生多大气？”

　　他嫌弃地挥开落在身上的花叶，“这些东西飘进寺里算谁的？嗯？我扫还是你络师兄扫？”

　　木纶费了很大劲才和木悠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木悠思考很久，怀疑地瞪着婀藏澈。

　　婀藏澈无辜地摊开手。

　　木悠终于想通了，走近一步，恶狠狠道，“果然有猫腻！你这个国师若真想同阿纶证明你的法灵，随意变个什么妖意出来便好。怎么这么费心费力化一片桃林？”

　　“喂，你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婀藏澈脸色一变。

　　木纶不知想到了什么，颇警惕地后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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