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淑兰
“你终于决定了?”洛兰放下咖啡杯,“要把元丹要回来?”
兴邦点点头:“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要是能在死前再看她一眼,看看她如今怎么样了,就够了。”
“都人老珠黄了,还能怎么样,无非是驼着背,耳朵背,走起路来颤巍巍。”洛兰翘起一只脚,又开始喝下一杯咖啡,这个家伙喝咖啡的程度和陶生酗酒的程度有一拼,我常常想,花妖酗酒有危险,难道就不会咖啡中毒吗?“不对。”洛兰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嘴边的咖啡,“听你的口气,你只是想看看她,而不是想把元丹收回来?”
兴邦眨巴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好友。“为什么要收回来?她身体不好,我给她元丹就是为了让她吃了能够续命。我只是想在死前看她一眼,一眼就够了。无论她变成什么样,美还是丑,她都是淑兰啊。”
洛兰狠狠拿眼神剜兴邦,如果他的眼睛是刀,现在兴邦可能已经被凌迟了。“所以我说榕树个子大,发育快,智商低!你就是个白痴!猪头!蠢货!”他将手中咖啡往桌上一丢,指着兴邦大骂,“我就不明白了,我洛兰聪明一世,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猪头朋友,我真是,真是,”洛兰插着腰在狭窄的休息室里气的团团转,看那架势,好像还要来个后旋踢什么的,可惜脚下摆满了花盆和泥土,他施展不开,还绊了好几跤。最后小小的休息室已经装不下他的怒气,他夺门而出。“我出去散散傻气。”他跨出门,又退回来指着我,“柳生你给我照顾好他。”
我竖起耳朵,听见门外乓乓一阵乱响。“我从来没有看见洛兰发这么大的脾气。所以,“我耸耸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淑兰?”
兴邦睁着他黑黑的大眼睛朝着我,视线很飘忽,又很深邃,仿佛穿透了我的眼睛望向岁月的上游。“你的眼睛,和淑兰很相似。”
淑兰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很有灵气。她还有一条很长的辫子,又黑又亮。当时的女学生都向往西方思想,大多都把头发剪成利落的学生头,所以她那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在熙熙攘攘的学生当中那么显眼。
淑兰身体不好,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从小就和各种药物打交道,身子格外纤细瘦小,可能因为生病的缘故,她不太合群,总是一个人默默地上学,放学,眼神也总带着一抹忧郁的云。她的家世应该是好的,每日上学放学都有一辆黑色的小车接送。那个时代汽车可是个稀罕东西,整个容城也没有多少人家能够开的起汽车。
淑兰入学的时候是1940年的夏天。那一年天气热的反常,学生们都喜欢在放学的时候坐在我的树荫下纳凉,有些拿起书读,有些三五成群带些点心小食,铺一块布在地上,就开始野炊。那时候容城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植被也比现在旺盛,我又刚刚长开,树冠并不像现在这么大,所以愿意停留在我身上的小鸟很少,他们可以尽情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不用担心鸟粪的问题。
淑兰喜静,不喜欢往人堆里扎,所以她几乎不怎么靠近我,只是每天在我的注视下从小汽车里下来,又坐着小汽车离开。从那些聚集在我身边的学生口中,我了解到,淑兰姓刘,她的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贴身翻译官,精通六国语言,是地地道道的书香世家。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认识淑兰的机会,甚至常常向上天祈求,如果能让我和她说上一句话,我愿意献出我剩下的生命。
我很幸运,机会很快就来了。
容城是海滨城市,夏季常常有很强的台风。1940年由于天气炎热,季风形成的更强烈,于是,50年来最大的台风在8月席卷了整个城市。那个年代学生只有7月一个月的暑假,8月份高中生都陆续返校了。我自然很开心能够早早看见淑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觉得只要能悄悄看着她,在她经过我的树荫下时抖一抖我的身子,抖落几片树叶在她的肩膀上,我就很心满意足了。但渐渐的,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贪心,我想和她说话,想和她做朋友,想和她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想逗她笑。我的这些愿望后来都实现了,最大的功臣,居然是我一直害怕和憎恶的台风。
我们榕树的根虽然深,但由于树冠太大,树大招风,常常是台风袭击之下首要的受害者。那年的台风真是可怕,原本晴朗的天空一下子暗的像黄昏,风开始一阵一阵从一个方向刮来,继而从四面八方刮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我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台风每刮断我的一根树枝,我都感到一阵难以克制的疼痛。
后来开始下雨。雨水不是很大,由于借了台风的威势,打在身上却很有分量。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淑兰抱着一盆花从校门口出来。
那天恰好是周末,整个学校空荡荡的,也没有聚集在我身边叽叽咂咂的学生。她一个人从空空的校门口奔出来,衣服全湿透了,刘海清汤挂面贴在额头上,一把伞在风中摇摇晃晃,她的白裙子也在风中开出了一朵昙花。她那么瘦小,在狂风中左右摇摆,可笑的是,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她手中的花盆上。那是一盆兰花,纤细修长的叶子折断了几根,剩下的叶子也青黄不接,眼看要死了。淑兰把伞挡在胸前,紧紧护着怀里半死的兰花,像是母亲保护自己孩子一般拼命。
我当时想,她这么喜欢植物,她应该不会怕我,我们应该可以做好朋友吧。
一个闷雷滚滚而下,随后是更加强烈的风速。没有经历过台风的人无法想象,风的力量是这样强大,能够将百年的老树连根拔起,能够掀翻一栋房子,更何况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我的枝叶被刮断了不少,那些可怜的肢体在空中群魔乱舞,掉下去的时候砸烂了淑兰那架黑色小车的窗玻璃。好在司机没事,他从车里爬出来对着淑兰手舞足蹈,想要过去,却迈不开脚步。
风刮烂了淑兰的伞,她的兰花砸在了地上,司机焦急地想要让小姐回去,吼出来的话却都被风刮得支离破碎。
淑兰变成了个雨人,她的脸色很不好,她颤巍巍地蹲下来,企图把地上的兰花拾起来,风一阵强过一阵,地上的泥土挂到她小巧精致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尤其狼狈。
我想我再也不能犹豫了。我从树干里脱身出来,假装是从树后面走出来的,在风雨里努力移到淑兰身边,帮她捡起地上的花盆。“我就住在那里。”我指了指榕树。这是我修炼成形以来第一次从本体脱身,很多地方都还残留着榕树的枝干。远处的司机或许看不清,但距离我这么近的淑兰一定能看见我脸上尚未能完全消失的树枝,以及本该长着拇指的地方长着的一截气生根。
淑兰抬起头看着我。我在她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瞬间我开始恐慌,后悔自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么丑的我,一定让她感到厌恶吧。
然而她笑了。她说:“我会去做客的。”
我帮她撑着伞,捧着花盆,替她挡着风,她的手紧紧拽着我的衣袖。我的身材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强壮,在风中移动竟然也要三步一退迂回前进。
淑兰后来和我说,从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我是这辈子替她挡风遮雨唯一的人。
淑兰依旧不喜欢与人过分亲密的接触。放学的时候,她依旧走着原来的老路,坐进黑色汽车里,等到学生们都走光了再出来,在我的树干上轻轻地敲一敲,粉粉小小的拳头就像敲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树中脱身出来,和她并肩坐在榕树下,吃她带给我的好吃的点心,听她讲她这几日又看了什么小说,中国又有什么重大的新闻。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气,只要闻一闻就醉了。司机先生因为我帮助他家小姐在台风天安全回到车里,对我的印象不坏,于是和淑兰一起编个课后补习的理由骗骗父亲,好让她和我一起坐到天黑。
我们一直是这么坐着,度过了短暂的时光。淑兰有先天性心脏病,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不能过分活动。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所中学,甚至没有离开过我的本体,这颗榕树。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淑兰看了很多的书,知道很多道理,会说很多故事。她说,早在认识我之前,她就看过聊斋,她喜欢花草,所以格外喜欢聊斋里那些花儿与人的爱情故事。她说,遇见我,是命中注定的,因为每当她从我的树荫下走过时,总感觉有一双充满善意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我们坐在榕树下,她说故事,我听故事,两个人都沉醉,等醒来天都黑了,告别的时候总是难舍难分。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我只恨不够。1941年,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从华北渐渐向南逼近,同时,日军的舰队也穿过台湾海峡,即将在容城港口登陆。那些日子的天空是灰暗的,战争的破坏力要比十次台风更可怕,常常有战斗机低空掠过,防空警报更是不遗余力地声嘶力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