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王朝的官爷

　　“咚——嗡……”
　　三尺青寺的晨钟又响起来了。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安舍臣迷迷糊糊被人从褥子里抱起来坐在床沿，他努力的睁着眼，漆黑的眼蒙了一层水雾，摇头晃脑的就被温热的白布盖在了脸上，晕乎乎的净了脸。
　　“先生，晨安。”
　　捏了块白布的先生悠悠的点了点头。先生为他净了脸，转身走出了屋子，在安舍臣出神的当儿，拿了一身衣物又回来了。先生拎着衣领，手腕一抖，一件白底绣边儿的短褂利落的展开悬在安舍臣脑袋上，还有一条同色的裤子。
　　“换上罢。”
　　安舍臣瞅瞅衣服上墨蓝的绣边，抬抬胳膊，又放下了。
　　“先生，我身上酸痛得很，穿衣着实困难。”安舍臣仰脸这样对先生说。
　　先生无奈，“叫你顽皮！再不得轻易允你入山！”无法，先生只好亲手帮坐在床沿的小孩儿换好了衣物。只是这先生也是自小清贵的人物，无人服侍本就难得，哪里为他人做过这事穿件衣服竟是令人手足无措起来，很是鸡飞狗跳了一番，才将将穿好。
　　看着面上几分疲累的先生，安舍臣面无表情的嘲笑：“先生身子怎的这么虚，叫人担心。”
　　先生一挑长眉，青白的唇不悦的抿起，弓起手指就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安舍臣额上，说：“你娘亲教你识字，也教你这样对先生说话么！今日再不能出去顽皮，开始念书！”
　　小孩儿捂着额头，仰脸说：“你平白提我阿母作甚！我若不学，便回禧江！”
　　“啪”！
　　先生一掌便又拍在了小孩儿额上，红通通的一片。小孩儿龇牙咧嘴的好不可怜。先生收了手，轻哼一声，说：“好啊，你若想回去，便自己走回去；先生体弱，不能再送你。”
　　安舍臣瞪他。
　　先生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穿戴好了，便下床来用饭。”
　　安舍臣撇撇嘴，提了提酸痛的腿，小心翼翼的跳下了床，一步一步挪到了厅堂。桌上已摆好了饭食，俱是清淡小菜，也没了昨日遭人嫌弃的鸡卵。
　　“先生，是何人送来的饭食？昨日三餐俱不见其人影。”
　　先生不理他，慢条斯理的用着饭。
　　小孩儿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说，安心吃饭。
　　用完餐，安舍臣随先生上了楼，最顶上的一层楼排排书架整齐的立着，上面堆满的书籍、竹简和丝帛。安舍臣抬头只能看到堆到屋顶的书，那么多，挤挤的，仿佛下一刻那成山的书籍便要劈头砸下来了。
　　小孩儿突然觉得自己好累。
　　清隽的先生带着安舍臣穿过一排一排的的书架——安舍臣数了数，一共有十二排——走到窗边的书桌旁。那书桌也大，约莫有七尺长，棕红色，上手只觉得硬硬的，很光滑。桌上随意放了一釉色的笔洗、两方砚台和造型古拙别致的笔架。
　　小孩儿盯着那笔架瞧，最粗的那杆毛笔小孩儿的手连抓也抓不住的。
　　先生从最近的书架上抽了一卷纸，又拿了一摞书下来，都堆在小孩儿面前。
　　安舍臣吸吸鼻子，面无表情的瞧着先生。
　　——给我的？
　　先生欣然点头。
　　——当然。
　　安舍臣呵呵笑了两声，小手按着桌子踢着腿跳下了高椅，扭脸就想走。刚一转身便被先生拎了衣领提了回来。安舍臣瘫着玉似的小脸，却见那仙人般清冷淡漠的先生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光亮厚实的戒尺，戒尺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抽人效果奇好。
　　先生对他笑的和善。
　　依旧被拎着的小孩儿扯扯嘴角，回了他一个假惺惺的笑容。
　　先生心情很好的拿戒尺敲敲桌子，敲得“啪啪”响，他说：“《三字经》、《小学集解》、《龙文鞭影》、《幼林琼学》，对，便就是你面前的四本，皆是启蒙书籍。你识得字，可对？允你一年时间，四本皆倒背如流、闭眼可写方算通关。”
　　先生弓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说：“先生不论你是悬梁刺股还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总之，一年内完成所交代之事，你我皆大欢喜。当然，若是早日完成任务，便开始学四书。”
　　先生停了停，柔声道：“你的启蒙慢了太久，若不努力可如何是好。”
　　安舍臣翻了翻面前的四本书页泛黄的书籍，想了想，漆黑的的眼望着先生，道：“先生，你不妨把日后所要学的一并说与我听。好教学生心里有底。”
　　先生说：“怕你听后生了厌学的心思。”
　　安舍臣平静地说：“怕是学生厌学，先生也有法子教学生灌进了满肚子的墨水。是不是？”
　　先生轻笑，轻抚手心，慢慢的说道：“即使如此，便与你说道说道——
　　你已将近六岁，从现在开始至明年七岁，《三字经》、《小学集解》、《龙文鞭影》、《幼林琼学》四本牢记在心。
　　再一年初，《孝经》、《大学》、《中庸》；接着，《论语》和《孟子》。除却《孝经》，这四书是重中之重，更是要读写千万遍，刻在心里，背诵默写如顺手拈来方可过关。
　　十岁起，《春秋》、《左传》、《诗经》、《周易》、《礼仪》……”
　　“怎的，有何疑问？”
　　先生神色淡淡的看着忍不住皱眉的安舍臣。
　　安舍臣疑惑到：“读这些书……难道先生竟想着让学生去读个官老爷么？”
　　先生笑了，水墨丹青似的眉眼含了些许怜悯与嘲弄。
　　“官老爷？你口中的官老爷是个什么人物……”
　　安舍臣愣住了，这般如此的先生，陌生的很。
　　先生说，声音冰水似的凉，凉进人心里。
　　“安舍臣，安舍臣，你要记住，我荒朝自这江山形成起便已存在，国力如斯恐怖，大能者不知凡几，惊才绝艳之士更是如过江之鲫，在王朝的眼中转瞬即逝……”
　　安舍臣静静的看着先生，玻璃珠般黑漆漆的眼映着先生苍白清隽的脸上凉薄的笑容。山间透明的光自窗外照进来，照在先生的身上，有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安舍臣此时尚且不太能够理解先生眼中的讥讽，但他向来早熟聪明，牢牢的把这一幕刻在脑里，把这一番话记在心里。
　　他听见，先生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苍生皆受煎熬……”
　　“荒朝阶级森严，士农工商，若不读书挣一条光明青云路，平白一生在灰泥中打滚摸索，人人可践踏欺辱。”
　　“……当日禧江大水，城外死者不知凡几，江滩上哭声连天，青天白日，伏尸遍野。可自始至终，郢城城门可开过？你可知晓，那日是郢城守丞千金的寿辰，不开城门，是怕那受灾的渔民晦气，惹了守丞不悦……”
　　苍白清隽的先生俯身细细的描绘着安舍臣漠然精致的眉眼，轻声地、慢慢的说：“你猜，那些失了家而又无权无势的渔民，最后会怎样……？”
　　安舍臣漠然。
　　先生轻笑。
　　“你可知道，你这幅模样神情是半点不像寒门子的；那日我问你父母何在，你神态平静，不见丝毫悲戚，我原以为你是年幼不解生死为何物，现下看来，分明是不在乎……若不是与其他孩童一般好奇心浓重喜好玩耍，先生到真是担心，到底在江边领了个什么人物回来……”
　　安舍臣终于动了。
　　小孩儿抓住脸上摩擦的手，歪头，黑漆漆的眼慢慢的弯成月牙，脆声道：
　　“学生如此，先生可是不喜？”
　　“我瞧先生，也是冷心冷肠的人物，那日禧江江滩惨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先生尚能熟视无睹。”
　　“即是如此，学生与先生，做了这师徒岂不是再合适不过了！”
　　先生唇角微勾，微抬上颌，道：“然也。”
　　就好像两人交换了什么秘密一样，对彼此都心知肚明起来，接下来，教书的教书，识字的识字，读熟了《三字经》的第一篇，便被要求大声背诵。
　　小孩儿咬文嚼字的读着书，清脆的童声像叮咚的泉水般听了喜人；先生端坐在书桌另一片静心练字，饱满的墨汁在白如新雪的纸上成形，是明月松风的脱俗清贵。
　　安舍臣尚且年幼，手骨未发育完全，还不可大量习字，但每日也规定有练字一帖，若不然把一双手作贱的曲歪难看，也可叫是残疾。荒朝自古以来尚美成风，然无论是石林中谦谦君子的温润如玉亦、风流倜傥亦或是军中的高大威猛、阳刚健壮，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都是必不可少的。更何况荒朝科举可谓苛刻，身负残疾者不得参加科举，更不论做天子近臣了。
　　而《三字经》作为孩童的启蒙读物，简单易懂，朗朗上口，聪慧的孩童嬉笑间便背的八九不离十。安舍臣问了几个陌生的字，读熟，再理解了意思，便背的很是流利。只是教先生还不太满意，必得掰开揉碎还能不假思索的接口才好；无法，安舍臣只得又花了些许时间，直到无论怎么提都脱口而出才算完成。
　　这时金乌高挂，已是午时，山中清爽，虫蚊却多，背书的安舍臣还要担心不被虫子叮了满身肿块。
　　待又背了《三字经》的第二篇，安舍臣放下书，摸摸肚子觉得腹中空空，再加上念了这些时辰的书，也觉劳累，不免开口说：“先生，歇息歇息罢；也该用饭了。”
　　先生纹丝不动，写完了最后一张字，才放下笔回应。
　　“即是如此，便歇一会儿。”
　　安舍臣和先生整理好书桌，下了楼，安舍臣瞥了一眼，桌上已摆好了饭食。然方才在楼上并没有听见些许动静，到叫人心里好奇，这送饭之人到底是谁。
　　是啊，到底是谁呢？
　　安舍臣不动声色的看向窗外，一白鸟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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