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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光(4)
宿怀星皱着眉,一把拎起燕,对镜天宗弟子说:“你,过来。”
三人来到僻静角落。
宿怀星道:“他身上怎么回事,你看明白了?”
镜天宗弟子小心翼翼措辞:“此子识海广阔,远超常人想象。凡人触之即死的疫毒,他只有些微不适。故而,可承载众多毒物。”
宿怀星道:“识海再庞大,终有填满那天。剧毒存积一身,天长日久,爆发反噬,还救得回来?”
“这……”
镜天宗弟子讷讷无言。
燕似乎听懂他们的对话,一字一顿,微弱却执拗地说:“不、不……满……”
不会满。
他可以承受。
可以继续,可以救人。
宿怀星更觉烦躁。他能预见接下来的局面。庇佑一个身世可怜无依无靠的怪异孤儿,旁人至多说愚善;阻止这孤儿遏制疫毒、拯救百姓……那叫什么?
不明是非!不分轻重!自私自利!罔顾大局!
他揣着小东西避开众多眼线,绘声绘色吓唬:“你别乱来。那玩意脏,碰多了,你身上发臭,头发掉光,真的,我最讨厌脏兮兮的臭小孩。”
燕被他拎着,小小的身子悬空,吃力地说:“不……病……”
不要生病。生病不好。或许对他而言,吸收疫毒,和阻挡夜风阻挡怪梦没什么两样。他知道这东西“不好”,而他可以让“不好”走开。
宿怀星说:“你也会痛。”
“痛?”
燕疑惑了。
宿怀星握住他细弱的手腕,那伤口结痂不久,腕骨还能摸到深深的刻痕。是谁?怎么伤的?灾民还是盗匪?他们惧怕你、污蔑你、诅咒你,你怎么能忘却仇恨,不计前嫌庇护他们?
燕使了使劲,反握住他的手,笨拙吹气:“不……痛……”气息那么微弱,那么执着,像是踩进泥地春暖花开的种子。
宿怀星骂了句“笨蛋”。
风。
乘奔御风。
火光镜光皆远去,暗夜过隙,星云满袖,两人瞬息抵达神庙。
宿怀星一脚踹开庙门。黑暗疯狂涌动。它们从香炉供桌不停冒出,密密麻麻啃食神像。金身缺失两角,眼睛差点就被啃穿了。
燕直勾勾望着,周身气息流转,他又想故技重施,又想把这些脏玩意吸走。
“别动!”
宿怀星厉声喝止。他是真的烦,懒得动,不想掺合这些破事。可瞧着怀里安静无声眼神执着似乎想尝尝新鲜“病源”的小玩意……他不动,这笨蛋就要把自己弄死了!
唉。
他叹气。抬手。一点朱红色。栖息于指尖,淬炼于精魂,无声而威重,亘古不灭地燃烧。静。寂。魔潮骇得发狂,争先恐后缩回铜鼎,凝结万民信仰的香灰渐次湮灭,香炉一颗一颗滚落。神像残存的脸孔、流淌锈迹的面容,不知何时“扭”了过来,黑漆漆“看”向庙门,眼珠骨碌碌翻转。
“是你!你!你来了!!你回来了!!”
宿怀星四下一望,脏的臭的没法落脚,他心烦气躁,要笑不笑:“既知本座亲临,还不滚下来接驾?”
金身震颤!血肉与金属撕扯的恐怖声响爆裂开来!一个大活人生生地浇铸成“神”,现在又活生生剥离,一团裹着金光和血污的东西,从神坛滚落在地!
它尚且有个人形,五官与金箔交融,眼睛看不清了,喉咙也勉强,神识探出,魂灵焦灼。火!火是不会错的!它挣扎着,不成形的残肢、黏糊糊的头颅,恭恭敬敬、五体投地:
“恭迎神君!!”
宿怀星竟有些怀念。
多少年了。他栖在大哥肩上,听它们邀功祷告,祷词总是无私伟岸,然后火焰升腾,污浊焚尽,它们跪啊,拜啊,感恩戴德。
多少年了。
贬神为妖。
周天失衡。
哪还有陵光神君兼爱世人?
怀中轻轻一动。
他低头。
燕安安静静依着他。眼睛黑而亮,火光一跳一跳映进去,纹丝不动盛满。
“神君!求神君垂怜!小神日夜抵御天魔,已是自身难保,我怕失了心智,为祸苍生,这才闭目塞听,未能恭迎圣驾……”
宿怀星缓了缓神色,语气堪称温柔:“原来如此。你强压着魔秽不外泄,非但无过,反倒有功啊。”
它嚎得辛苦,哭得卖力,半是窃喜,半是心虚:“小神自知有罪,但已竭尽所能……”
宿怀星道:“既然如此‘尽责’,此地人员往来,想必你也清楚。可曾见过本尊怀里这孩子?”
它血肉模糊地探出脑袋,感知片刻,急切道:“有!有!是前些时日,有个行脚客商带他来的。那商户穿得人模狗样,说什么自己是大善人,施舍这没爹的孩子一口饭吃,反被讹诈钱财。他不给,小累赘赖上他了。他说自己真是无奈又冤枉,求小神保佑他消灾,早日甩脱麻烦……然后……”
行商磕完头,趁人不备扔下孩子就跑。它看得分明。小孩蜷缩香案角,呆怔怔不哭不闹。再有人过来烧香,杂念竟不见了!愿力清清白白!
愿力可以滤清,金身可不可以?
它近魔多年,邪性已生,不管孩子受不受得住,恐吓蛊惑他吸纳魔气。岂料他如同漩涡,九州方圆秽物全引了来!完了!它慌不择路奔逃,喝令庙祝把祸首扔出青州。
这话怎敢直说?
它绝口不提种种恶念,只讲自己收容弃儿,声情并茂,涕泪齐流,活脱脱便是另一个行商,拼命贩卖无辜善良。
宿怀星听着,点着头,笑意温淡,眼梢低垂,一副慈悲相。真金废铁筛过一遍又一遍,审不出东西了。朱红火光倏尔飘落,照亮那团污秽不堪的“神体”。
长焰一卷,魔物除净。
杂质下沉,清气直升。
身心若洗,百骸皆畅。
它嘴角已经往上吊了,预备好一副感激涕零的嘴脸,但眼眶干涩发痛,榨不出一滴热泪。火仍在烧。烧尽了污浊,还要吞它的皮囊!一声惨叫也发不出,一点渣子也留不下,血肉魂魄金箔信仰邪魔青烟、火仍在烧!连烟尘都追着焚尽!
了无痕迹。
那团又哭又笑、又委屈又奸诈的“神明”,仿佛从未存在过。
殿宇空空寂寂。
穹顶彩绘骇然消隐。幢幡宝盖瑟瑟噤声。黑夜惧怕这焚天烈焰,惶急地唤,白日匆忙起身,朝霞尚未赴任,流雾尚未下职,太阳升高了。
宿怀星踱步至神庙后方,微微笑道:“宗主看了这许久热闹,做什么呢?出来吧。”
荀奕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含笑回应:“好巧。道君也在。”
晨风清新可爱。
真是干净。荀奕深知此刻酝酿着多大的危险。一招不慎,恐怕他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呵。不留灰。连精魂带骨肉焚至虚无。
他彻底明白了。
元衡道君,什么博爱仁慈都是障眼法,笑容温和都是演给人看的。他现在和庙里那个没差,被火焰审视着,评判着,抖落抖落,榨干油水。
他笑呵呵看向燕。
语调轻快说:“小友蒙受诸多冤屈不公,我甚心痛。镜天宗虽不才,于神魂之道颇有建树。我立誓此生钻研解法,为小友驱尽伤病……”
荀奕编几句场面话,姿态很好看,投诚很彻底,但生死险境不是动动嘴就能摆脱的,朱火腾跃,若有似无飘进识海,他脸色白了白。
宿怀星亲切道:“一点小礼物,留着玩吧。别想自行消除,否则……后果你猜得到。”
荀奕忍着窥视感,点点头:“道君尽可放心。”
宿怀星道:“镜子给我。”
荀奕大惊:“通明镜是我镇派之宝,岂可轻易示人!”一脸的‘我都把命给你了你还要我的镜子?杀猪也没有这么掏的!’痛彻心扉,佯装坚强,“家师临终嘱托,宝镜关乎门派气运……”
“行了。”宿怀星不听这人胡扯,搂着燕,捋开他素净的脸面,“你照一照,他心里想什么,为何自伤?”
荀奕支吾:“照不清。”
宿怀星眼眉一挑。
荀奕硬着头皮说:“‘通明’并非搜魂。是以道观物,以事明心。观其过往行藏,察其现时念动,推演志向本真。哪怕一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演的,装了一辈子圣君,在我镜天宗看来,他演出来的那个‘道’,就是他的真道,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是么。”宿怀星似笑非笑,“宗主照我如何?看看我这颗心,是真是假,装的又是什么‘道’?”
荀奕打了个哈哈,眼神飘忽:“道君说笑了!镜天宗绝不会随随便便、偷偷摸摸窥伺人心。尤其您这般、嗯,德高望重的大圣人。您放心,这点职业操守,荀某还是有的。”
嘁。破镜子不知照他多少回。宿怀星懒得戳穿,摆摆手让他滚蛋:“病源铲除了。剩下的事,你解决。”
荀奕如蒙大赦夺路而逃。
宿怀星到山泉边洗手。燕揪着他的衣角,眼神又清又亮。宿怀星道:“你好歹也开开口。是什么人,有什么怨。跟我装小哑巴,我很难办。”
“啊……”
燕怯怯开口。响了。
宿怀星道:“你是谁?从哪里来?”
燕很努力思考,很努力表达,喉管与血气摩擦,捞出第二个字:“梦……”
宿怀星笑道:“你从梦里来?”
天大亮。
水潺潺。
飞珠溅玉。
映日生辉。
“燕……以泽,如何?”
宿怀星踏出一步,走出漫长、漫长的噩梦,“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开山兼关门弟子了。你有什么仇家,我来杀,我保你一世周全;若你背弃我……”他眨眨眼。
血光。剑光。
那是梦。
不必再想。不必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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