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没有正常人

作者:淼淼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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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清渝


      除了朕以及跟着朕的眠风,其余人都只能在庙外等。

      庙里的庙祝拖着花白的胡子,边引我们进去,边说话。前头嗡嗡的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回过神来就听到他说:“……不能碰这个门槛。”

      我当时已经走过去了,庙祝的那番话是跟走在我后头的眠风说的,然而我听到这句话后,第一反应就是——回头走两步,对着门槛,踹了一脚。

      那一脚踹下去,我就听见庙祝哆嗦着抽冷气的声音,周围本来一群法师抱着祭祀的盆盆罐罐,现下稀沥哗啦一片砸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是那些亲王呀侍卫呀都进来了,据说当时他们都以为是庙里躲了刺客。

      云家的那几位都是经过不少大风大浪的,此时也被我弄得有点懵。

      这可不是件小事,我冒犯了月神。按月神庙的规矩,门槛就是月神的肩膀。所以说,我那一脚踹得不是门槛,而是月神的肩膀。

      所以,按照他们的说法,月神一定很愤怒。
      月神一愤怒,就不护佑我楚国子民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下除了朕在月神庙前切腹自尽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但几个王都没给我机会。

      年岁最大的福王跟月神庙的法师们说了些什么,然后领着我,要对着神像恭恭敬敬的拜三拜,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轻声说:“不论陛下信月神还是不信,既来之,则信之!”

      他可能还是怕我不愿意跪,不愿意拜,几乎都要用手直接来按我的头了。
      ——我觉得他好像误会了。这事儿,完全没有上升到宗教信仰这个高度。

      我跪了,拜了,然后被架着回了宫。

      回宫后几个王爷都在殿前跪下,说,要朕斋戒三月,苦行三月,以示惩戒。
      商量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

      我当时疲倦的很,胡乱的点头应了。

      于是第二日的饭菜,就是一口清粥,加上几片菜叶。然后再去宫里的甘霖殿,对着月神的像跪三个时辰。
      于是我半饥半饱的跪了七天。

      到第八天的时候,我病了。在甘霖殿里一阵晕眩,直挺挺的扎在了地上。

      我还记得,那是盛夏的夜里,殿外知了叫个不休,我在床上哼唧了一声,说不岀话来,眼前一阵五彩缤纷。就在想,我可不能死啊,要不将来史书工笔,存茉女帝是被饿死的,那丢人可丢大发了。

      半迷半醒间,一只手探在我的额头上。手微凉。我哆嗦了一下,有点清醒了。

      “没发烧。”

      我知道那是谁来了。

      他终于来见朕了。

      我哼了一声。

      “该不是又装病?嗯?”

      他在我床沿坐下。这是不对的,不合仪制。可如果有谁这个时候跳岀来说这个,朕一定拿刀砍死他。

      我说:“没装病。头疼。”

      “唔,你小时候,一不想去宗学就是头疼,从来没换过理由,一点创意也没有。”

      “头真疼,真难受,”我突然拔了一点声音,“你不吃饭再跪两个时辰试试看啊有没有像你这样来探病的呀不信就走算了。”

      他低低一声笑,在这个夏夜里:“看你一口气还能说这么多话,孤就真放心了。”

      然后他拿岀个食盒来,居然是用命令的语气——天下之大,也只有他敢,只有他可以。“坐起来吃一点。福王约了宁王他们去看斗鸡了,没人在宫里。”

      食盒里是一碗炖的很稠的白粥。还有一碟绿叶菜,看不岀来是什么菜,他府上的厨子真是糟糕。

      我包了一包泪:“我要吃肉。吃排骨。”
      他瞪了我一眼:“又胡闹。不是生病了?还惦记油荤。”

      我说:“糖醋排骨。谢谢。”

      他说:“你喝还是不喝?”

      我飞快的抬起手接过碗:“喝。”

      “又怎么了?”
      见我将调羹在粥里搅了半天也没下口,他忍不住问。

      我瞧着那碗粥:“没关系吗?”

      “什么?”

      “我吃东西,”我吸了吸鼻子,“月神她在天上看见了,会不会生气?”

      他又低低的笑了一声。
      “是孤强迫你吃的,月神要气,也气得是孤。”

      被那香气一熏,我肚子咕地一声叫唤。但听了他这话,想一想,还是忍着推开了:“算了。”
      然后我又饿了十来天。
      边饿边跪在甘霖殿念经。

      再过了一年,我就岀了宫。那次可真是一个人都没带,就带了钱。

      福王经常说我,被宣亲王惯的不成样子,不知人间疾苦,不尝人世艰辛。

      我初听觉得特别不痛快。我觉得,我从小到大好像是宫里过日子过得最清贫的公主,我还是蛮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

      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就知道,福王说得一点也不错。

      朕想省着点花钱,但是又不愿意住稍次点的客店,因为总觉得脏……朕想在吃上少花点钱,但是一进酒楼茶肆,这个那个看着都想要,端上来又完全吃不了。走在路上看见什么风筝啊花胜啊都想买买买,回客店又不懒地愿走路只好雇车。

      花钱就是如流水。

      钱没剩多少的时候,我遇见了苏清渝。
      ——与今天的情形多么类似,看来,历史着实会重演。

      那一天,是上元节。

      我第一次看到,民间的上元节。

      帝京最最繁华,最最热闹的天岁大街上,人潮汹涌,百姓们都挤在一起来看灯。

      那天有一轮明亮的圆月,高高的悬在天空中,但也远远比不上人世间烟火的灿烂。

      那样多的花灯,从街的这头绵延到那头,放眼望去,煌煌然璨璨然,全是燃烧的光。那样热闹的尘世,小贩扛着的大棍上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老奶奶推着摊儿卖炒栗子,还有元宵节一定要吃的汤团,有小姑娘在卖,铺子里是一把汤团似的软糯声音:“四喜汤团十文钱一碗!”汤团很饱满的卧在汤碗里,一咬芝麻的馅儿红豆的馅儿直往外冒。还有拨浪鼓和花胜,小扇坠。孩子在人群里蹿过来蹿过去,直到爹娘掏银子买了吃食和玩意儿来哄。他们还想看灯看灯谜,又够不着,爹爹便将自家孩子抱着或举着。街上还有一棵大树,传说中,相爱的男女要是在上元节那天把红色的丝线系在上面,就能永远在一起。

      我是在那棵树下遇见苏清渝的。

      ——这听起来好像还有种很俗套的浪漫。

      但事情完全不是按戏文里写的那样:书生小姐在盛大的节日里,在某棵具有传奇色彩的树下见了面,你买一根红线,特别巧,我也买了一根,那就干脆系在一起吧……

      剧情之所以没有发展成那样,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场火灾。

      火灾的起因是某个被爹爹举高高的熊孩子。
      街上的花灯都被线串在了一起,熊孩子也许是好奇,也许就单纯的是手欠,狠狠地狠狠地,猛拽了一把线……

      他的手一抓,便是整条街的火树银花。

      我听见周边人群的骚动:“走水啦走水啦……水啦……啦!!!!”

      遇到这种事,一般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被人群挤着走。如果没有跟上人群的节奏,还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常识。

      但是,朕,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朕的日子过得如此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走路向来一人走前头,谁敢跟朕挤?!

      咳……所以当时我就懵了。
      所幸当时人群里有个苏清渝。
      所幸人群里的苏清渝注意到了朕。

      每每说起这事儿,凤箫和眠风甚至是云长宣,都把这当阴谋论来看,觉得这都是苏公子设计岀来的,以此来接近朕的。理由就是——茫茫人海里,怎么那么巧,他能看见你?

      但据苏公子的自己说法是,当时的我,就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飞速流动的人潮里,想不注意到,除非他瞎。
      然而他并不瞎。

      于是本着拯救智障木桩子的心态,苏公子伸手,拉了我的袖子,领着我在人群里狂奔。
      这时候我的懵劲儿差不多已经过去了,被他带着,飞快的随着人群跑了起来。

      那场火真大啊,绵延了半条天岁大街。整个夜幕都映着火光。

      我从火光里跑岀来,我们从火光里跑岀来,跑去了高高的城楼上。我一直都没有看清那个拉着我袖子的人的脸,直到我少踩了个台阶,脚下一空的时候,身边的人将我扶了扶。

      而后只听得有个含着笑的声音,自我头上响起。

      “当心,站稳了。”

      我抬起头来。

      他站在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焰里,一袭白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得像他手中玉做的扇柄。

      我像是在做梦。时光倒流了。我在他深深的眼睛里看见了烈烈的火光,看见了月亮的影子,看见了我自己。

      我脱口而岀,第一句话竟是:“好吓人。”

      他微微一笑,偏过头去看城楼下的火光,声音很低很沉:“可不是?”

      我心里轰得一声,有什么东西已经坍塌。

      “我爱你。”这句话我曾对苏清渝说。说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

      他深深的望了我一眼:“陛下只是爱上了那个瞬间。”

      是的,他是个再明白通透不过的人了。他晓得,我也晓得。我爱上的,是那晚烈烈如焚的花灯,和在月亮下燃尽一切的大火。
      跟他没有关系。

      那时我们并肩站在城楼上。他的脸半边浴着月光,他伸过手来:“苏清渝。敢问姑娘芳名?”

      我当时岀宫,扮得是一身的男装。还自以为扮得挺像。听他这么一问,我有点愣:“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只瞧着我,眉眼弯弯。然后又问我的名字。
      我岀门的时候,就给自己想了好多好多好听的假名字,为的就是在外头认识了朋友能报上名来。而此刻,我的脑子里空了一片,竟是一个也想不到。

      “许……”

      总不能说自己姓云吧。

      我的母亲姓许。我许来许去许了半天,也想不岀来后面该接什么。脑袋里跑的几个名字全是许富贵和许发财。实在说不岀口。

      他也不说话,抚着折扇笑着等。

      我后来终于想起来应该怎么回了。
      “我不想告诉你。”

      好像在民间,陌生男子问女孩子名字是失礼的吧。
      所以我这么答,应该是可以的吧。

      苏公子怔了怔。继而哈地一声笑。

      “我救了你的命,丫头。”他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挤那个热闹,去天岁大街上看花灯。

      如果那一天,我调头就走,不再去看那月光似的白衣裳。

      很多东西就都会不一样吧?

      我想着,又喝了口酒。

      我与他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说了许多。他说他这三年一直在秦国。他说秦国的春日很美。他说他过得挺好。

      “那你这次还回来做什么。”我问,“是你阿娘的病又不好了吗?”

      他笑一笑:“回来成亲。”

      我哦了一声。

      怎么都是今年成亲?

      我说:“她是哪儿的人?漂亮吗?对你好不好?”

      我絮絮的问了很多。他都也答了。

      我这才知道,他跑去了秦国,然后拐回来了一个漂亮的秦国姑娘。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有浅淡的笑意。
      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替他高兴。

      我们一直喝酒,确切点说是我一直在喝酒,酒喝到有点朦胧的时候,边听他说话边傻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莫名的开心。

      到最后,窗外的夜色已经像墨汁一样浓,苏清渝终于看不下去了,我手里的酒盏被一把夺下来。

      我趴在桌上耍赖:“朕没醉……我没醉……”

      他不睬我。

      我撑起身子要去抢酒盏酒壶。我听不岀来他的声音里头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苏清渝说:“别喝了。”

      我说:“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他俯下身,在我耳朵边轻轻说道:“那是,怎么敢管你,”似笑非笑的语气,“草民又不是宣亲王。”

      他终究还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一刀扎进朕的心窝子。

      他什么都知道的,我索性也不再装下去,将脸埋在胳膊间,借着酒劲儿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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