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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阳西下,余晖在云层上烧出一片绚烂,盛夏的炎热也随着习习晚风逐渐消散,禾府为前来送灵祭拜的亲友备了上好酒席,众人伤心了一天,此刻终于有酒有菜,还能谈笑风生,竟然生出几分惬意。
外出置办棺木灵地的禾老爷也早已回到书房,他不愿意出去应酬亲朋,只想躲在屋中静静地坐一会儿。往日应酬回家疲惫的时候,秀莹总会贴心地备好羹汤,可如今只剩他这孤寡老人了。
他想女儿了,可是除了想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了。
百年棺木又如何,天灵宝地又如何,他的秀莹此后也只能孤零零躺在那里。黄泉凄苦,冷了没人添衣,饿了没人送吃的。
禾老爷推开窗,窗外便是女儿溺水的池塘,夕阳下池水如同披上金色轻绡,安静得丝毫看不出不久前曾吞噬了一条无辜性命,只有习习微风吹过,泛起涟漪才能看出这不是一汪死水。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禾老爷您养的几树芭蕉,炎炎烈日中仍生得这般精神,当真难得。”突然出现的声音让禾老爷惊出一身冷汗,回神望去,只见那年轻的县官负手站在门前,正含笑看着自己。
韩易伸出两根手指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道:“门没关,小生失礼了。”
禾老爷收起心头讶异,拱手逢迎道:“韩大人光临寒舍,老朽替小女多谢韩大人。此刻已经开席,不知韩大人怎会来此处……”
韩易静静地看着禾老爷,夕阳余晖落到禾老爷身上,橙红的光明明应该带着暖意,却莫名让人感觉有些阴冷。这个老人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经营惨淡的祖产发展到如今宁阳县第一绸缎庄,是个有着铁血手腕的人,只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终究也会有自己的软肋吧。看着仿佛比初次见时又苍老了几分的禾老爷,韩易不解,禾小姐当真是他的软肋吗?
韩易在禾老爷探寻的目光中关上房门,将阳光彻底挡在门外。
“在下方才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想与禾老爷闲聊一番,不知禾老爷有没有空。”
禾老爷笑道:“本该洗耳恭听,只是外间还有客人要招呼……”
“是关于禾小姐的死,”韩易恍若未闻,径直坐到窗前靠椅上:“难道您不好奇吗?”
禾老爷蜷在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道:“小女福薄意外落水,让大人如此操心真是过意不去……”见韩易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只能无奈坐到对面,取过桌上的茶壶亲自为韩易斟茶。茶水在桌上放久已然凉透,一丝水汽也无,禾老爷竟也未曾发觉,自顾自地饮了几杯。
韩易摩挲着手中茶杯:“若我说禾小姐是遭人所害呢?”他看向禾老爷双目,那双眼浑浊又透着精明,属于一个半生算计的可悲老人,“比如……她敬爱的父亲。”
此言旁人听了自然或怒或笑,但几杯凉水下肚,禾老爷反而冷静下来,此刻竟也面不改色,抬头冷笑:“韩大人可真会说笑。”
瞧他这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韩易心底又默默为禾小姐可惜了一番,他忍了忍心中火气,放下茶杯:“这里将禾小姐看得真是清楚啊。”两人所坐处背后正是几扇雕花窗户,韩易手扶窗棂往池塘对岸望去,岸边铜盆还未撤,凉风时不时卷起灰烬,在池水边飘飘荡荡,“您便是从这扇窗户翻出的吧。沿着这条偏僻的小径过去,将禾小姐推入水中,再故意将下人引到池塘边。旁人即便有些疑惑,也不会怀疑向来疼爱女儿的禾老爷竟然会做这样残忍的事情。只是您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府中下人懒怠,竟然未关池中栅栏,禾小姐的尸体阴差阳错随着池水流到外面,被范屠户发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禾老爷本来镇定的神情,在听到书房窗户时便青了几分,他将手中茶盏“碰”地扔在桌上,“大人说话可要谨慎!老朽在宁远县也算是有名望之人,大人再口出妄语,在下定是要状告到青州府去!”
韩易没理会禾老爷,他轻抿了一口冷茶,只觉这上好的甘露如果冷透了心,还不如刘秀才熬的便宜凉茶好喝。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如此疼爱女儿的人做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直到今日在池塘边看到喜鹊……”韩易望着有些慌乱的禾老爷,“是因为禾小姐怀孕的事快瞒不住了吧。”
“怀孕”二字一出,禾老爷方才的镇静已经荡然无存,他气得身子发抖,仿佛偷腥的狸猫被人狠狠拽住了尾巴,他愤然起身,手颤抖着指向韩易,怒气冲冲:“你……你!我敬你是朝廷命官,礼待于你,你竟然出言侮辱我女儿,毁她清白!”
韩易笑道:“日渐臃肿的身材,终日食欲不振,刺绣的虎头肚兜,金铺定做的长命锁与对镯……一桩桩一件件,除了身孕我想不出其他。”他摸了摸鼻子,“如今还未下葬,若是我请位老道的稳婆为禾小姐验一验……”
“你敢!
气急败坏的模样让韩易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禾老爷的软肋。
不是女儿,他是要一个清白的女儿呀。
韩易不再笑了,他望着激动得面红耳赤的禾老爷,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胀鼓鼓的蓝色荷包,“这里面是我方才在窗外假山旁捡到的一个长命锁,那是禾小姐在金铺为孩子订做的,去世当晚喜鹊才取回来。禾小姐念及腹中骨肉,去池塘边散步也一直带在身边。这该是你杀死禾小姐时不小心挂到了身上,又遗落在假山旁的吧。若是我将此物拿给外面的宾客看,你猜那群看戏之人是否有探究的兴趣……”
禾老爷咽了咽口水,他直勾勾盯着韩易,突然伸手抢夺荷包,韩易反应极快,一个侧身躲到书桌后面。
“把长命锁给我!”还未等韩易站稳,禾老爷又恶狠狠扑了上来,突然伸长的手臂将书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年过半百的人终究比不过年轻人,几次三番抓不到韩易,禾老爷终于放弃,他喘着粗气斜靠在桌上,盯着韩易良久嘿嘿笑道:“知道又如何,你还要判我入狱吗?我不过是杀了与人通奸的逆女,朝廷也不会判我罪,你能奈我何?”
韩易沉默了,他知晓禾老爷说的是实情,如今这律法就是这么可笑,若把那大部头放在阳光下拍一拍,扬起的灰尘里都是陈腐又森严的礼教:“崔主簿说你很疼爱秀莹小姐,她那么好的人,你为何……下得去手?”
“秀莹当然好,我的秀莹是世上最好最干净的人,她应该嫁入侯门望族,一辈子荣华富贵!”禾老爷目光呆滞地望向韩易手中的荷包,咬牙恨道:“你以为外面那群磕头的贱民有多尊敬我女儿?他们如今口口声声说我女儿好,若是知道我女儿已被人糟蹋,却只会污言秽语避之不及!”他嘿嘿笑了两声:“你若将东西给我,护住秀莹清白,保住我禾家颜面,要多少银两我都双手奉上。你初来宁远县,若有我的支持,来日仕途必然能轻松得多。”
“护住女儿的清白?你还真是无耻。”韩易本想问他后不后悔,却觉得这问题仿佛没什么意思,如此厚颜之人哪儿会后悔呢。
再说……无论后不后悔,秀莹小姐都无法再活过来了。
禾老爷见韩易出神,趁其不备飞快抢过荷包,他用力扯开一看,里面却并没有什么金锁片,只有一个虎头肚兜,将荷包撑得满满的。
“金锁呢!”禾老爷抬头震惊道。
韩易双手一摊:“没有什么金锁,我不过诈你。那肚兜和荷包却真是你女儿绣的,你若想烧便烧吧。”
禾老爷望着手中荷包,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五福捧寿,恍惚间仿佛看见女儿幼时埋头学女红的画面。
韩易推门出去,却见马素素捂住嘴伫立在书房门口出神,脸颊边犹可见两道清晰泪痕。素素心存疑惑,偷偷跟上来,却不料听到这样惨痛的真相。
“这饭吃着无趣,咱们走吧。”韩易有些心疼这个亲友接连去世的女孩,拉过她的袖口向外走去。
马素素反手攥住韩易的手,哀戚求道:“大人,求大人为秀莹主持公道,将这个连女儿都害的恶徒绳之以法!”
韩易犹豫片刻,轻拂开马素素,道:“素素姑娘,在下无法帮你。男女不以礼交,皆死。族家若处死通奸之人,不但无罪且有赏。”
“杀人竟然还有赏赐,怎么会有这么不通情理的法律!”一向温婉的马素素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秀莹知书识礼,怎会是通奸之人,大人!这其中必有冤情!”
“……在下曾经告诉过姑娘,深宅大院多冤案,还请姑娘莫要执着。这事若闹出来,对秀莹小姐的名声也不好……”
“冤案!”马素素诧异地盯着韩易,仿佛第一次见他一般,“呵,好一个冤案……你轻描淡写一句话,便由得这恶徒逍遥法外!我竟以为,我竟以为,你如我父亲一样是个好官!你既然早已做了决定,今日又假惺惺地寻我帮忙作甚,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个明白?”
她见韩易只望着山石低头不语,似是默认一般,终于凄惨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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