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繁花

　　而这边付朗也终于到家，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打开门。

　　那一瞬间，付朗只觉得眼前一黑——拉上的窗帘遮住了光线，房间一片昏暗。

　　唯一的光从付朗身后打过来，把付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房中一团晦暗的影子动了动，传出娇媚讨好的女声：“将军？”

　　付朗听见声音眉心一皱，问道：“怎么不开灯呢？”随即抬手打开了客厅的主灯。

　　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晦暗的影子原是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身着曲裾深衣，腰上绸带束紧几经转折的裙裾，上面绘着精美华丽的藤蔓和云纹，头上簪着步摇。

　　她看清付朗的容貌后绽出一个温婉的笑，朱唇轻启，再呼将军。

　　付朗抿了下唇，没有回答，回身准备关门。

　　女子神色中却带出一丝慌张，跪坐在双膝上的身子立起来，声线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将军，不要。”

　　付朗关上门，回过头来有些莫名其妙：“我不干什么，关门而已。”

　　女子听见后身体又重新放松下来，她提着裙摆站起来，对付朗笑得十分得体：“将军，累了一天身子可乏了？我伺候将军先沐浴吧。”

　　付朗不由得一怔，看着眼前女子言笑晏晏的模样，道：“你会用热水器吗？”

　　却见女子掩嘴一笑：“瞧将军说的是什么胡话？妾身是看着这些物什发明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怎么用？”

　　付朗神情一凛，冷然道：“既然你能看见时代变迁，也当知道我并非你的将军。”

　　女子的双眼立刻氤氲起一层雾气：“将军，是嫌弃妾身了吗？”

　　付朗感到一阵无力：“不是，我自己洗澡就行，你不要进来，其他的……你自便吧。”

　　付朗转身去洗澡，也错过了身后女子一瞬间放空的表情——虽然你穿的已经不是曲裾深衣，可是你这般教我刻骨铭心的样貌······分明就是我的将军啊！

　　繁花和玄夜回到家，繁花大喇喇的把书包一扔趴在了沙发上。

　　玄夜看着这般光景在内心深处深深的叹息，曾经繁花也是进退有度大家闺秀，开玩笑顶多也是让人觉得俏皮可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方思想传入中国，女权运动兴起，到了今天终于解放了以繁花为代表的女人的天性。

　　再看看现在女人驭夫的本事和双十一男士们悲痛欲绝的神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师傅诚不欺我。

　　“我们班的付朗今天不对劲儿。他来晚了。”

　　这本是一件很正常的小事，但玄夜知道，繁花既然拿出来说了，定是有些不一般的地方。

　　玄夜剥开一个桔子递给繁花，繁花接过桔子，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

　　“他从来不会来晚，精神也从没这么差过。”

　　说着，把桔子塞了个满口满嘴。

　　“你是觉得他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绝对的。”繁花扭过头来一脸信誓旦旦。

　　“他今天进来之后，脸色非常疲惫，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没睡好。可要我说倒更像是阴气过重。”

　　玄夜听了却露出了些古怪的神情，咳了一声试探性的问道：“或许······是交了个女朋友？”

　　繁花听出了玄夜隐晦的含意。

　　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说起来虽然有些尴尬，但的确也存在这种可能。

　　一个很少有性/爱经历甚至没有的男人，和纵欲过度的男人是不一样的，而对于他们这些其他方面也感觉十分敏感的天师来说，身上的气息也尤其不同。

　　前者的气息闻起来都有阳刚的味道，后者闻见却让人想到腐烂和情/欲。

　　“不是，他身上没有那种味道，只是精神萎靡而已。”

　　“也许是第一次，确实是累到了呢？”

　　哟呵？繁花一挑眉看着玄夜，这小子想得挺多的啊，果然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玄夜一看繁花这表情，就知道她脑补过度了。

　　解释道：“你别想多了。我的意思是他精神不好，用人类的科学也能解释，现在天师精怪式微，不要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往非自然现象上想。”

　　繁花把最后一瓣桔子塞进嘴里，把桔子皮抛成一个漂亮的弧线丢进垃圾桶。

　　往沙发上一靠，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我知道啊，所以为了求证，我在笔记上施了符咒借给他了。”

　　玄夜看着繁花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腹诽道就你那狂草人家借去了都不会翻开。

　　其实这个呢玄夜真的有点冤枉繁花了。

　　和玄夜这样基因变异半路出家的不一样，繁花生于一个天师氏族。

　　所谓天师氏族，自然是要阳气旺盛到一定程度才能够代代传承经由上千年而不衰。

　　那么既然阳气旺盛了，肯定就是男性居多了。

　　繁氏一族但凡有孩子降生，基本都是男丁，据说是老祖宗选了块风水宝地天和条件特别好，再加上世代斩妖除魔积累了一身正气所致，这样就和前面男丁越多阳气越足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所以天师当中女人少，繁氏一族中女性天师更是屈指可数。

　　而族中繁花这一支，到了繁花父亲这一代，生下来的孩子竟然已经四代纯男丁了。

　　在母亲生下繁花的哥哥彻底断了女儿的念想的时候，繁花降临了。

　　那可就是家族这一支里面近八百年来唯一的女孩儿，自然是千娇百宠，同时各种技能轮番轰炸，誓要让繁花成为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走得了婉约才女路线还能打得妖怪悲痛欲死的全能女天师。

　　所幸繁花还是在各种“酷刑”中活过来了，而“酷刑”中有一项就是书法。

　　繁花的书法由她须发皆白但活得相当韧劲的太爷爷亲自教导，不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可偏偏这位太爷爷天生放荡不羁爱自由，见各种字体都练得差不多了，便着重培养了繁花自己最擅长的狂草，一定要繁花继承自己狂草中龙腾虎跃一笔荡开天下我有的精髓。

　　于是繁花到了今天，一手狂草写得除了自己能认识之外，其他人看就只剩下艺术性了。

　　因此繁花虽然写了一手大家风范的字，但在玄夜这种走正统楷书或行楷路线的看来，繁花简直就是画了整张纸的无规律线条。

　　繁花看玄夜那充满怀疑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鄙视自己的字了。

　　想着她摇摇头，唉，曲高和寡，这种感觉真是孤独呀！

　　付朗从浴室出来，看见女子已经摆放好了饭菜碗筷，立在桌旁笑等着他入席。

　　他有点儿无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穿着汉服的女子。

　　其实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丝害怕的，尽管这个女子在他面前总是温柔婉约又恭谨小心。

　　“她并没有伤害我。”

　　想着，付朗说了声谢谢还是坐了下来准备吃饭。

　　但见女子仍是站着，付朗道：“你也坐下吃啊。”

　　女子显然因为这句话十分开心，也微整衣裙坐了下来。

　　付朗刚拿起筷子，碗里就多了块糖醋排骨，他抬起头来，只见女子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只好又道了声谢。

　　女子倒是感觉有些新奇：“给将军布菜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啊，将军不用道谢的。”

　　付朗放下筷子，看着眼前的女子，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你昨晚告诉我你叫秋婵？”

　　“对呀。将军怎么连妾身名字都记不住？”秋婵脸上带出一丝嗔怪。

　　“你经常伺候人吗？”付朗又问。

　　“我一直是跟在将军身边伺候的呀。”

　　付朗沉默了下来，看着女子身上的曲裾深衣，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让他说不话来。

　　良久，付朗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传来：“你的那个将军，名字不会是霍去病吧？”

　　秋婵愣了。

　　付朗也愣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秋婵扑哧一声笑了：“将军，你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又是这样！

　　饶是付朗这样的老实人也想掀桌子了！

　　叫着将军，反复做出一脸娇嗔，结果什么也没回答！

　　如此矫揉造作······你能不作吗？！

　　付朗看她低头掩着嘴笑，不时抬头给他一个勾人的眼神，心中一阵火大。

　　这女的怎么回事？

　　没脑子吗？

　　昨晚突然出现吓了他个半死不说，还一直将军将军的叫他，都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这女的是听不见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付朗！

　　天知道你那个将军是个什么东西！

　　除了这么看着他笑就只会一脸哀怨的叫将军，他欠她什么啦？

　　付朗也来气了，低吼道：“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将军，你是耳聋了吗？！我问你将军的名字，你回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刚吼完，便看见秋婵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身躯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

　　见状付朗心中也开始后悔了。

　　他在干嘛？！

　　对着一个两千年的女鬼吼？

　　这十几二十年真是白活了！

　　看这女鬼的样子明显是受到了打击······这一想不开扑上来把他撕了吃怎么办？

　　——然而秋婵并没有扑上来，也没有想不开。

　　她的脸上带着惶恐，站起来，竟缓缓向着付朗跪下，声音颤抖，泫然欲泣：“将军息怒，是秋婵不解人意，将军的确名为霍去病。”

　　——是了，那便是了。

　　正史里面记载了霍去病的赫赫战功，也记载了他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壮志豪言，还有他英年早逝的遗憾。

　　除此之外，正史中也记载了一个叫霍嬗的人，这个霍嬗，便是霍去病的儿子。

　　很多人都知道霍去病终身未娶，自然不会想到他还有儿子，但是却忽略了古代男人还能有通房侍妾的事实。

　　在那个女人尚还卑贱的时代，正史上没有记载这个诞下霍嬗的女人，但野史里，却有个叫秋婵的女子被写过一笔。

　　野史里也记载说，霍去病是个私生子，这让他厌恶自己母亲卑贱的身份，连带着看不起所有的女人。

　　这么看来，不过是酒醉后一夜风流。

　　霍去病为了延续香火认了霍嬗这个儿子，但为他延续香火的秋婵仍是个低贱的侍女，淹没在历史洪流中，只因为霍嬗才在野史里留了个不知真假的名字。

　　“难怪这般做派。”付朗想。

　　不怪付朗把她看低，而是秋婵实在是无法让人高看。

　　即使过了两千年，秋婵深刻在骨子里的奴性也没有淡去，每一个举动都带着小家子气。

　　她的一生都在怀念那个晚上，就算死了也还念着那个可能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的将军。

　　她低眉顺眼，因为她习惯去满足那个男人的一切要求，哪怕她会受到折辱。

　　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路人，可他却是她的天。

　　这样一个自己甘愿卑微到尘土里的女人，和现代好爱敢恨的女子们比起来确实没法高看一眼。

　　这的确是一种悲哀，但也是事实。

　　“你先起来······我和你的将军长得很像吗？”

　　“不是像。”秋婵并未起身，却抬起头坚持道，“你就是将军。”

　　此刻付朗也只能叹息了，他试图说服秋婵：“你也看见了，这周围的一切早就变了。你知道现在距离你的王朝有多远吗？将近两千一百五十年。而你的将军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便去世了······我，并不是你的将军啊。”

　　秋婵咬住自己的唇，她看着付朗，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道：“人会往生轮回。”

　　付朗看着秋婵倔強的眼神。忽然想起郑愁予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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