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短篇集

　　1.我喜欢在这样的清晨里早起。
　　对面那株大大的酸枣树上，已经开始挂果了，青绿绿的果子，一簇簇的藏在不甚茂密的叶间。
　　林间最不缺乏的是鸟儿的鸣叫。
　　我打开简陋的木门。
　　不几步路，已经是山林。
　　林间尚有薄雾萦绕。
　　抬眼看看山路的尽头，果然，是惯常的寂静。
　　不再去想着些有的没的，我伸展伸展身子，开始做着十分简单的吸气呼气动作。
　　隐娘说，这叫做“吐纳”。
　　我不懂这些。我也不想懂得这些。
　　但是，隐娘说，这样子坚持“吐纳”的话，我可以活得更加久长些。

　　2. 我原本是无所谓活得长久不长久的。
　　自从娘亲离开我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山林里，日日的与鸟兽相亲。
　　一直不曾下山。
　　其实，山下也不过十多里。
　　娘亲在的时候，我每个月都得下山去，用山间的野菜、草药之类换取我和娘亲日常所用。
　　我不喜欢山下的人。
　　虽然我不能开口说话，然而我确信自己的手势足以清晰的表达我的意思。
　　连小白都能看的懂我想说的话，没道理山下的人看不懂。
　　可是他们总喜欢故意的曲解我的手势，以最少的银钱换取我辛辛苦苦挖来的草药。
　　当然，说到辛辛苦苦，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点夸大啦。
　　小的时候要挖到草药，的确是有些辛苦。
　　不过，这漫山里也没有几个像我们母女一样常年住在山里的人家。
　　于是这满山的野菜、草药，都是我们换取银钱的来源。
　　有小白帮忙，我总是可以最快的挖取到合时的草药。
　　隐娘说，草药自有其时。
　　这些我是真的不懂。
　　不过，我喜欢隐娘清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摸摸我的头：“没关系，青儿。小白懂就行了。”
　　小白，其实，应该叫大白了。
　　那么大大的一只老虎。

　　3. 哦，我都忘了说了，小白，是伴我一起长大的那只白毛的大老虎儿。
　　娘亲一向不跟我说起从前，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大年纪的。
　　不过，捡回小白的时候，我应该总有六七岁了。
　　那天，我刚刚从娘亲那学会认几种草药。
　　娘亲下山去换买用品，我在屋子外面跟小蚂蚁玩了好久，还不见娘亲回来。
　　记得依稀有喊杀声，小小的我也不甚害怕。
　　住在这山里，每一年总有官家组织猎杀的季节，也就是我的动物朋友们遭难的时节。
　　娘亲说，世间万物，优胜劣汰，吃人的也被人吃。
　　我不懂，反正，我是不会去吃我的动物朋友们的。
　　不过小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只能是在这样的时节躲在小屋子里。
　　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会独自去了山路的深处。
　　然后，在很深很深的山路边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小白。
　　娘亲回来时，看见屋子里多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白老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照料着它。
　　我打着手势跟娘亲说：小白的娘亲一定是被猎杀了去吧，不然，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孩子这般受苦？
　　娘亲摸摸我的头：嗯呢。刚刚娘在回山的路上看见猎人们抬着一直大大的白毛老虎欢欢喜喜下山去了呢。
　　小白当时就表现出了它聪明的一面，我确信我看见了它眼中的泪。
　　后来，小白就成了我儿时最亲近的伙伴。
　　它伴我一起长大。
　　我认识的野菜和草药越来越多，小白也长得越来越大，而娘亲的身子也越来越差。
　　再多的草药，也没能挽回娘亲逐渐离去的脚步。
　　记得，娘亲曾经一度对着我欲言又止，我问：娘亲，可是要告诉孩儿什么事情么？
　　娘亲却总是摇摇头：没事。青儿这样子就好！
　　在不久的一个冬天，娘亲终于离我而去。
　　从小，娘亲就总是跟我说：青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轮回。
　　娘亲若离你而去，也不过是另一次生的开始，青儿大可不必忧伤。
　　青儿最听娘亲的话，娘亲走了，我也就真的不敢怎么忧伤。
　　小白那一阵子白天都不怎么出去玩耍，一直的陪在我身边。
　　晚上就让我靠在它毛茸茸的身子边睡去，很温暖。
　　但是，小白也会老去吧。
　　到时候，只剩下我一人么？
　　不不不，我不要一个人。
　　所以，我不稀罕活得长久。
　　我只想要娘亲久久的陪着我，小白也一直在身边。

　　4.隐娘来自何方呢？
　　我不知道。
　　也许是娘亲走后的第二个冬天，也许是第三个冬天？
　　娘亲不在后，我连计时都难得记了。
　　冬天的时节，山里是满山的雪白。
　　野菜自然是挖不到的，我一般会在深秋的时候捡回足够多的野果收藏起来以备过冬。
　　至于小白，它当然也会早早的叼回许多的战利品让我帮它清理风干以备雪舞时节用。
　　不过，偶尔的时候，小白也喜欢在漫天的风雪中外出，顺便捡回一些饿到奄奄一息的动物们。
　　我是不肯吃的，但是，我知道小白是要吃的。小白是我最亲的伙伴，我当然不介意它吃了。娘亲说了，这是大自然的法则，没什么没什么，我能接受。
　　那天，小白出去，拖回的不是饿晕的小动物，是满身血痕的隐娘。
　　我看着这个满身血痕的人，嗯，女人。
　　然后，努力的回忆起娘亲所教的知识，清理好她的身子，挑拣出合适的干草药捣碎了，和水敷上。
　　小白蹲在一边，一双虎目炯炯的看着我，是想起了当年娘亲对它的救助么？
　　我摸摸小白，它悠悠然的走了出去，蹲在屋门口，我知道，那是它守护的方式。
　　等到隐娘清醒后，我将属于小白的食物一片片割碎了喂她。
　　小白还很积极的带我去雪地里挖了颗人参，我也依样的捣碎了喂她。
　　隐娘居然就那样子慢慢的好了起来。
　　等她能够自己站起来梳洗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小白那样卖力的原因。
　　隐娘，很像娘亲。
　　一样清亮的眼神，温婉的面容，连瘦削的身形都像。
　　还有还有，连柔软的声音都像，是不是，小白？我眼神热烈的看着它，大有决不允许被否定的气概。
　　小白看着我，摇摇它的尾巴，估计是想翻白眼却又懒得翻，走开了。
　　可是，我看着高远的蓝天，可是，娘亲，我觉得隐娘的声音真的很柔软啊。

　　5. 隐娘身子好了之后，执意的去山路的尽头自己搭建了一间小木屋住下。
　　我看见过她在林间穿梭，宛如飞燕。
　　我还看见过她在山路飞驰，矫若飞马。
　　我也知道，她会偶尔的消失不见，回来的时候，身边黑黑的包裹里，是人头。
　　但是，她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
　　我只知道，她是隐娘，那个对着我温温柔柔说话的隐娘。
　　那个摸着我的头，清清亮亮的眼睛盯着我，笑得温温暖暖的隐娘。
　　每一次她下山，当身边不带着那个黑色包裹的时候，回来就会带好多好多的东西给我。
　　什么京都的烤鸭，粤边的白斩鸡，新鲜的河鱼，美味的腊肉。
　　我都喂了小白，小白吃得那叫一个满足。
　　后来隐娘就给我带回美丽的衣裳，一一的叫我换上，看看：青儿，是个美丽的女子呢！
　　只是，我从来不怎么穿，在山林间奔走的我，何须如此美丽？
　　隐娘从此不再带回什么东西。
　　但是，开始教我呼气吸气，她说，那叫做“吐纳”。
　　她还说，坚持下去，可以让我活得长长久久。
　　可是，我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活得长长久久？
　　但是，隐娘说：青儿，我还有一件要事要去办，等办完这件事，我就回山里陪伴你到老，好不好？
　　好不好？当然好。
　　所以，我努力的坚持晨起，练习“吐纳”。
　　因为，这一次，我希望能够跟隐娘一起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那一日，隐娘跟我说：青儿，我下山了。你等我。如果，月儿满了又缺了三次，我还没有回来的话，你就跟着小白去到山的最深处，不要再出来。
　　我看着她，我想，这话我是明白的。
　　然而，没有了隐娘的话，我的心，也将再也无需跳动吧。
　　娘亲说过，死，不过是另一次生的开始。
　　娘亲，隐娘，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跟在你们后面去的。
　　但是，我不会说话，我很庆幸我不能开口说话。
　　隐娘看着我，好久好久。
　　走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轻轻的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亲。

　　6. 我喜欢在这样的清晨里早起。
　　对面那株大大的酸枣树上，已经开始挂果了，青绿绿的果子，一簇簇的藏在不甚茂密的叶间。月儿已经满了又缺了三次了。
　　我打开简陋的木门。
　　不几步路，已经是山林。
　　林间尚有薄雾萦绕。
　　抬眼看看山路的尽头那一间木屋，还是惯常的寂静。
　　我不敢去想着些有的没的，伸展伸展身子，开始做着十分简单的吸气呼气动作。
　　隐娘说，这叫做“吐纳”。
　　小白已经去了山林深处，开始它一天的活动。它知道我不爱见小动物们被吃掉的惨状，所以，除了冬天之外，它一直都是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
　　我的小白，是如此灵性呢。
　　隐娘，难怪你连托付都是将我托付给小白。
　　隐娘，隐娘，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我不要去山的最深处，我不要再失去隐娘。

　　8.
　　红日开始在林间升起。
　　我在思考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
　　我，要不要下山去找隐娘？
　　夜间的时候，小白施施然的回来了。
　　它用暖暖的身子拱着我往外走，居然是往山下的方向。
　　小白，你是说，我们趁夜下山，去找隐娘么？我比划着手势。
　　它的大大的虎头点了起来。
　　好小白，居然跟我一样的想法。
　　那一夜，我坐在小白的背上，飞奔下山。
　　那一夜，我在山下村头的布告栏看见了官家抓获匪盗隐娘的通告。
　　那一夜，小白的身躯迅驰若闪电，从小山村直往百里外的官家府衙。
　　那一夜，我家小白的虎吼声四散了官家大牢的看守，而我自小在山中挖掘草药的双手掰弯了大牢的铁栏。
　　那一夜，小白的背上坐着我，我的怀里是隐娘，我们飞驰过尘世间种种道路，飞奔上山，去了山的最深处。
　　那一夜，在山下人的故事里，我们变成了传奇。

　　9.
　　小白已经离开了我们好久了。
　　隐娘的眼神依旧清亮，声音依旧温柔。
　　只是，在牢中备受酷刑的身子，一直不曾完全的好起来，所以，不再如当年的翩若飞燕。
　　而我，常年的坚持吐纳，身子倒是真的一直很好。
　　我很高兴，自己可以一直的守护在她身边，一如当初小白对我的守护。
　　当然，我还发现，隐娘也会如娘亲当初一样偶尔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而当我询问的眼神过去，她又什么都不说。
　　然后她也会摸摸我的头，亲亲我的额头：青儿就这样很好，隐娘很喜欢。
　　我低头微笑，而后惯常的轻轻仰头，隐娘温软的唇会轻柔的落在我的唇上，真甜。

　　是呢，就这样，很好。
　　隐娘，青儿爱你。
　　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告诉你，其实，青儿记性很好，青儿不仅仅认识很多很多的字，还记得很多很多的人事。
　　所以，青儿知道隐娘最后一次杀的是青州的太守。而青儿的娘亲，是当年青州太守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了的青州学府柳夫子的夫人。
　　若干年前的某日，青州太守夫人设宴后院，柳夫人奉命赴宴，太守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执意要求柳夫子让妻。
　　柳夫子一介书生，满身正气，一怒之下，斥其直谋下属之妻，荒淫无耻之至。太守盛怒之下，以莫须有的罪名活生生将其斩杀于菜市口。
　　柳夫人得一夫子当年的门生冒死相告，连夜出逃，其时也，身怀六甲。
　　后来的后来，当娘亲闲时偶尔讲述一些故事的时候，会不经意的常常提及一个叫做聂祈生的书生，才华满腹，虽一直不遇明主，却也淡然处世。
　　他有一个小女儿，幼时被一路过的神尼看中收为关门弟子，带往青城山传艺。这个小女儿的名字，叫做聂隐娘。

　　秋风起的时候，我喜欢看着满山的黄叶飞舞。世间万物，生死轮回，不过如此。
　　娘亲，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女儿。
　　隐娘，来生，我还要跟你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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