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远，那么近

　　七文

　　我几乎忘掉他。
　　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快吃不下去任何食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走到露台，紧裹着茫茫的夜色，有冲动，跳下去，如果跳下去，所有的痛苦都可以被这黑暗吞没，是不是就可以到达世纪的终点？
　　谁会在那里等我？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还是没鼓起勇气。
　　“ken？我很好，我没事，刚才在卫生间，所以才接。。。不要担心我，我很好，真的，我很好。”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骨瘦如柴，视力衰退，寝食难安，形如朽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也许我是在等待身体变轻。
　　电视机的荧光屏依然在闪，我想像着，那里是海洋，蓝色的海洋，美丽的爱琴海，在世界的另一端，蓝色的海水，倒转，却不会漏掉一滴。
　　当所有颜色都变得模糊，也许只有红，才让我看得到人间。

　　2050年3月1日，天空，阴沉
　　我第三次来到“红”，
　　他在。
　　还是那件灰色的毛衣，脸上挂着微笑，对我说，“欢迎光临。”
　　我走到他的面前，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先生，要买什么书？”
　　“呃。。。还是你帮我推荐吧。”
　　什么书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不能再看。
　　“上次那本，您看完了么？”
　　“看完了。”
　　“觉得怎样？”
　　“很好，‘这么远，那么近’，是距离吧。”
　　“是啊，人与人间的距离，不知道是远，还是近。。。”
　　他低下头，我听出了他的伤感，我很想安慰他。
　　“心是近的就好吧，即使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或者一个在天堂，一个在人世。”
　　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了我有三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对他说，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给我伞，我送还给你，可你不在，书店老板说你生病了，是真的吗？”
　　“伞不必还的。”
　　他又低下头，神情有些不自然，
　　“不过是感冒罢了，休息了几天。。。”
　　不是几天，前一段时间，我路过“红”，都不见他的身影。
　　“先生，这本书不错，你可以看看。”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书的名字：“红尘掠过”，大大的红字，醒目的红色，我看得清楚，看得惊心。
　　“嗯，我买下。”
　　“你不翻翻看么？”
　　“不必，我相信你。”
　　他笑了，露出美丽的唇线和整齐的牙齿，熟练地包书，装袋，交给我。
　　我注意到，他灰色毛衣的领子很高，袖子遮到手腕，在把书递给我的时候，我瞥见他右手腕的皮肤上，一个殷红的色块，就像。。。一片蝴蝶的断翅。
　　“你几点下班，不如一起喝一杯？”
　　他有些惊讶，不解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为什么。
　　“就当谢你的伞，和你的书。”我晃晃手里的袋子。
　　“不必谢。。。”他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当是陪我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今天他不值夜班，５点钟就可以下班。
　　我跟他约了一家西餐厅，法文名字叫ＰＲＩＮＴＥＭＰＳ——春天，其实老板是中国人，在法国呆了两年，回来就开了这家餐厅。
　　很安静的地方。
　　我订了两个人的位子，靠窗。
　　４点半钟我提前到了那家餐厅，我要了两杯红酒，夕阳的余晖穿过杯体，白色餐布上，被染满了红，如血的红。
　　这是春天，我却爱上红色。
　　他坐在我对面，透过酒杯，他在红里，我可以看清他的位置。
　　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他的脸，逐渐模糊。
　　我想和他说什么？
　　我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八秋

　　我半个月都没来书店，第一天上班，就见到了他。
　　总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相识。否则，我为何要把自己的伞借给他，为何要答应他的邀请？
　　他看起来更清瘦，精神还好，只是有些疲惫。
　　我坐在他对面，他转着酒杯，杯光随着一起旋转，跳动，他却沉默不语。
　　他一直盯着酒杯。
　　我一点点地把红酒喝尽，他的，始终都是这一杯。
　　他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我在这里待不了很久。”我说。
　　“啊？”
　　“我的意思，我不会在一个地方住很久，我喜欢到处跑跑。”
　　“哦。”
　　他仍然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呢？一直住在这个城市？”
　　“一直住，从没离开过。”
　　“是吗？为什么？”
　　“我在这里长大，我喜欢这里，舍不得离开。”
　　“可以试着离开，有了距离，你才会知道为什么喜欢。”
　　“是吗？”
　　“是，不如。。。去旅行啊。”

　　九　文

　　“不如去旅行”，这句话我曾对ｋｅｎ说过，现在另一个人也在对我说，很久以前，阿荣也对我说，“文，不如我们去旅行，到最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端，我想看看世界的尽头。”
　　可是他却等不及，独自旅行，到世界的尽头，永远不会回来。
　　“你很喜欢旅行？”
　　他笑笑，撑起手臂，我又看到那一小片红，虽然很隐蔽，可是因为它的色彩，我看得清。
　　“其实，我已经去过很多城市，很多国家，每到一处地方，我都以为是终点，可是住着住着，就知道，那不是，然后，我就继续走，我走了很远的距离，也始终没有找到终点。后来我才明白，根本就没有终点，因为地球是圆的嘛，哪里都不是最远，哪里都不是终点。”
　　“哪里都不是最远，哪里都不是终点”，他的这句话，毁灭了我的希望，我突然烦躁，不想再继续待下去，面对一个我已经无法仔细看清的面孔，就因为他的某个角度，与阿荣相似，我就天真地想在他的身上，找到那个希望。
　　“有的，一定有！”
　　我激动地反驳他，甚至不小心打翻酒杯，他吃惊地盯着我，不明白我为何会如此生气。
　　我开始发抖，无法控制情绪和行为，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从他眼前消失，否则，我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疯子。
　　那一切，就都完了。
　　我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因为衰弱的视力，撞翻了一个椅子，打翻了服务生手里的盘子，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我快要变成恶魔，我必须找到地方掩藏起自己。
　　我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抛下了他，仓皇逃走，就像许多年前，我抛下阿荣一样。
　　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从那天起，我再没碰见过他。

　　在池袋碰面,在南极碰面
　　或其实根本在这大楼里面
　　但是每一天,当我在左转
　　你便行向右,终不会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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