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圣诞节假期，我进城去找叶小舟。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我的电话号码，给我发了好几个信息，请我有空去看他。
　　叶小舟看到我，激动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一个劲地说：“太好了，真好......叶儿，你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一个学期下来，我多了一些人样。“找我干吗？”
　　“我......我就是想看看你，我......我想你。”说完这句话，叶小舟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能继续说话：“叶儿，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在存钱。”
　　存钱？我知道他特意提起这件事一定不是存零花钱的意思。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说两句就要停顿一下：“我平时接一点活来做，已经存下了一点钱了......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还，在网上结识了一些朋友，以后......以后可以帮得上忙，比如......比如说搞一个新身份什么的。”他越说越紧张，到最后已经不敢看我。
　　他会这么说，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我不动声色：“要新身份做什么？”
　　“我想......我想你会愿意离开宋家。”
　　“为什么？”
　　我的语气带着威胁，他反倒更加平静。他扇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用他那温柔的褐色大眼睛看着我：“叶儿，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脸稍稍红了：“我......我监控了你的手机，知道你去过什么地方，再把事情串起来，不难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沉吟不语。这个人，远比我想象中心思深沉得多。我竟然被他木讷腼腆的表象所迷惑，以为他单纯善良。想到这里，我心里涌上杀机。
　　叶小舟看着我的眼睛，脸色煞白，神情却很镇定。
　　我的手掌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床上，冷冷道：“为什么查我？”
　　“我没有恶意，真的。”
　　“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呆里呆气的样子？”
　　他连连摆手，我稍稍放松让他说话。他喘着粗气道：“我没装......没......”
　　我手掌收紧冷笑道：“还说没装，你看上去傻乎乎，心机却那么深沉。一个能骗得过所有人的人怎么可能傻乎乎？”
　　他喘息着：“我没有......我......可能会......会骗别人，可是......可是绝对不会骗你......不骗......你......真的......”
　　我淡淡道：“你没机会了。”我的手指渐渐收紧。他张着嘴，脸涨得通红，眼睛充满血丝，眼球鼓出，表情狰狞。在死亡的边缘，我放开他。我要让他体会到死亡的滋味，对死亡产生恐惧，才会对我说真话。
　　叶小舟伏在床边剧烈地咳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没骗你”。
　　我冷笑：“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我拎着他来到浴室，在浴缸里灌满水，将他的脑袋淹没在水中。我重复了几次，他被我折腾得奄奄一息，像一滩泥一样软倒在地上。
　　我弯下腰冷冷道：“现在，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监视我？”
　　叶小舟咳得满脸紫红，好半天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没有人......我不受任何人的指挥......我是想要你好......”
　　我不等他说完又拎起他，把他的脑袋浸没在水中。如是再三，他还是那句话。我放过了他，回到卧室。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他，而是我知道暂时不可能问出什么。我并不想现在就杀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叶小舟才有了动静。我听见他从浴室爬出来，爬进卧室，嘶哑着破碎的声音道：“叶儿，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弯下腰威胁：“你今天说出来，以后就不会受这样的折磨，否则我会继续到你说了为止。”
　　叶小舟摇摇头，吸着鼻子：“不是这个......叶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天使。我......”他伏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很苦......叶儿，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发誓......我发誓！”
　　我冷冷地看着他哭得泣不成声，半晌，冷喝道：“不许在我面前哭。”
　　叶小舟愣了愣，背过身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转过来小声而坚定地说：“你现在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你以后会知道的......我绝对不会骗你，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每一句！”
　　我不相信他的话。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人是可靠的，没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我只相信我自己，和我的刀。
　　我留下来，没日没夜地折磨他。他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话，不是“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就是“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苦”。到最后他崩溃了，伏在地上大哭：“从你捡到我的那天我就是你的小狗，永永远远都是。我永远都不会变。叶儿，你不相信我，我比死还难过。”折腾了这么久，我也几乎要崩溃了。我决定改变策略。
　　我把他放在浴缸里洗刷干净，抱到床上去，用毯子裹紧他。他的神智已经有点模糊，嘴里嘟嘟囔囔说些呓语。折腾了几天，我也很疲惫。我把他的双手绑在床头，倒在他身旁睡去。
　　我并未相信叶小舟，可是他有可利用之处。我让他演示如何监控我的手机。他见我态度温和，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看那样子，简直恨不得上来舔我。他在电脑上敲下代码给我演示，告诉我他可以替我改装手机。
　　看来叶小舟这个人很有用。这种人，留着比杀了好，只要他肯听我的话。是啊，只要他肯听我的话。

　　五月，宋思文把我叫去，给了我一桩大案子，是杀一帮越南人。他说越南帮太嚣张了，得杀杀他们的锐气，让我把这个案子做得动静大一些，手段狠一些。
　　那帮越南人喜欢聚在一个俱乐部里。我化装成一个朋克少年去那里查看过地形，越南人呆在里面的VIP房间，我进不去。叶小舟帮我调了那里的监控，俱乐部里有好几个摄像头，可是那个VIP房间只有门口有，里面是一片死角。不要紧，我有办法。
　　那天晚上，我穿着黑色紧身衣头戴面罩从屋顶的玻璃天窗跃下，手持一柄弯刀，那些反应快的还没来得及掏枪就被我将手腕斩断。我挥舞着弯刀，银光闪过，便是割断喉管的一具尸体倒下，血从尸体上流出，在地板上四处流淌。
　　其实我杀人并不喜欢让对方流这么多血，可是宋思文说要震慑，没有什么比满地的鲜血更有威慑力了。俱乐部里乱成一团，身穿美衫的女人们尖叫着趴在地上飞快地朝外爬去。我放过了那些女人，却没有放过逃跑的越南人。
　　从天窗进来之前，我已经从屋顶伸入的摄像头中看到了每个人的位置。我的大脑像一台超级电脑，将每一步移动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我不允许自己出任何的差错。
　　我看了眼地上的作品，拉住天窗上垂下的钢索一跃而出，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我冷笑。多愚蠢的设计，天窗居然用的玻璃。多无能的人，平时凶狠斗勇，生死关头却毫无自保能力。一共十三个人，总共发射了二十九枚子弹，没有一枚命中目标。

　　叶小舟在几条街外等我。我闪身坐进车中，套上一件风衣遮住身上的夜行衣，把脸上的面罩扯下，金色的假发摘掉。我不能在现场留下任何识别我身份的线索，每次任务前都会穿上掩饰女性身材的躯体衣，从头到脚包得十分严密，仔细地将头发扎好，戴上金色假发，用药水将虹膜染成蓝色。
　　这一夜，我一战成名，并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魅影。我玩弄着手中的弯刀对叶小舟说，我觉得自己更像个死神，手中的弯刀便是收割生命的镰刀。
　　回到叶小舟的住处，我让他给我放了一缸水，在浴室的地上坐了半天，才有力气把衣服撕开。我爬进浴缸，一缸水瞬间染红。我抱膝坐在浴缸中，仿佛置身于血池。血不该是热的吗？怎么这池血这么冷？我闭上眼，一片死寂中听见刀割开喉管的声音，血汩汩流出血管的声音。不知怎的，这个声音让我想起了麦田。那次我躺在麦田中，风拂过饱满的麦穗，就是这个声音。
　　我躺下，让水淹没头顶。我尝过死亡的滋味，体会过一点一点等待死亡降临的痛苦和恐惧，所以我的刀特别快。那么快的速度，在我刀下的亡魂应该没有来得及体会死亡的恐惧吧。
　　我在浴缸中躺了很久，水已经凉透。叶小舟大声敲门，我没有力气回应。他冲进来，将我从水中捞起，急道：“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没有，不是我的血。”我睁开眼，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浓浓的哀伤。
　　他把我拉到笼头下，把水开得热热的冲洗我冰凉的身体，直到皮肤开始发红。他将我裹在浴巾里抱到床上，拿了一块干浴巾揉干我的头发。我阖着眼，身体缩成一团。叶小舟将我抱在怀中，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不怕，我们不怕。”
　　我一拳挥上他的脸：“我才不怕！”
　　“我怕......”他抱紧我：“叶儿，你刚才离开的时候我怕极了。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像一辈子那么长。虽然你没说过，可是你花了那么长时间准备，我就知道这次很难......你才十六岁，我却保护不了你。我恨我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可是我不相信这是我们的命运。我能保护你的！相信我！叶儿，等你一成年我们就走吧，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敢憧憬，不敢抱有希望。希望是可怕的，会让人心中产生欲望，最终堕入万劫不复。我环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哑声道：“我今天创下纪录了。我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杀死这么多人，那些人在我刀下就像待宰的羔羊。可是我不能不快，每一秒钟对我而言都是宝贵的，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飞来一颗子弹，击中我的身体。”
　　“叶儿，不怕......就算......就算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会陪着你，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你为什么对我好？”
　　“因为我是你的狗狗。”
　　我忍不住笑了。
　　叶小舟吻上我的额头：“我希望你永远都是笑着的，像以前那样。”他的嘴唇很柔软很温暖还很香，我喜欢他用嘴唇碰触我。他吻上我的鼻尖：“明天我们去游乐园玩，晚上再去看电影，最近上映了一部动画片，VR的，影评很不错。”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想让我高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做云霄飞车喜欢看电影，最喜欢的是动画片。

　　这一段时间来，我和叶小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依偎着。我折磨他欺负他试探他，用尽手段试图让他现出原形。可是同时，我却被他迷惑，不知不觉相信了他，甚至忘了我的信念。
　　他是个奇怪的人。我折磨他的时候，他可以一声不吭强忍着，怀疑他试探他的时候他却眼泪汪汪。我问他为什么，他抬起湿漉漉的睫毛说：“你不相信我，我心里难过。”他的眼底有着浓浓的哀伤，我仿佛在哪里看过。记起来了，我杀那匹跟随了我几年的马的时候。它无助地倒在地上看着我的刀割向它脖子上的血脉，眼神也是这样。
　　叶小舟的睫毛沾了泪水，扇起来有种厚重感。我伸手摸了一把冷冷道：“我知道，你怕得不到我的信任我会杀了你。”
　　“不是的......”他摇摇头，又用那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叶儿，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放过了他。我和野兽一样有着特殊的直觉，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他说我不明白，我的确不明白。许多年过去，我仍然没有明白，可是当我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问叶小舟：“我这样对你，你恨不恨我？”
　　“不恨。”
　　我冷笑：“你当然不敢说实话。”
　　他忽然笑了，略带些羞涩的垂下眼帘：“其实你这样欺负我，我真的很高兴。”
　　“你是白痴。”
　　他抬起眼笑看着我，长长的睫毛扇了几下：“我智商很高的，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不恨？”
　　他的脸上忽然蒙上一层异样的光芒，眼睛里像有生命一般。他低声说：“我怎么会恨你，我......我爱你。”
　　“爱？”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懂得人性的一切弱点，自私、贪婪、欺骗、妒忌、猜忌、虚荣、懦弱、恐惧、好逸恶劳、优柔寡断、刚愎自用、欺凌弱小，可是我从未学习过什么是爱。
　　“是，我爱你。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有你我才觉得生活是美好的，对你好我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叶儿，我......我在乎你，非常非常在乎你。”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爱我，像宋家齐爱我那样吗？可是我却感觉不出来。宋家齐成天粘着我说爱我疼我，而叶小舟却从来没说过爱我，他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会照顾我在乎我。我后来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同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宋家齐的感情是奔腾的江水，而叶小舟的是连绵不绝的溪水，温柔细腻地打磨着我这一块满是棱角的粗糙石子。

　　我像一个置身于子宫的婴儿一样蜷起身体缩在叶小舟怀中，渐渐放松下来，将身体舒展开。叶小舟轻轻抚摸着我的身体。他的指尖和他的眼睛一样会说话，我能感觉出他的怜惜和心疼。
　　我低低地叹息一声，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向上挪，放在他的脖子上。手掌下是他的动脉，在我掌心跳动。我感受到他的生命，终于不再是地狱。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小船，你是我的吗？”
　　“是。”
　　“你必须永远听我的话，永远不离开我。”
　　“我永远听你的话，永远不离开你，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在我心里，绝没有第二个人。”
　　我只想独占他，却没想到他用他的一生给了我生生死死的誓言。他是我的武器是我的小狗，有时候还是我的枕头我的被子，他像飞蛾一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情感。

　　回到学校时恍如隔世。杰森说：“你差点要错过考试！”
　　考试？我不禁笑了，这里真是象牙塔。叶小舟说我羡慕我的同龄人，羡慕那些咯咯傻笑的女孩。我一直不肯承认，胡说八道，谁会去羡慕那些弱者。
　　杰森瞪我一眼：“考试大纲我发给你了，你估计也只有时间复习一下大纲了。其实你资质很好，数学和化学应该都能拿优，英国文学比较差，不过及格应该没问题。你赶紧把地理和历史背一背，分数可以提高一点。”见我心不在焉，他越说越着急：“你别发呆！你要知道，成绩低于3.0就不能继续升学了。”
　　那又如何。我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学习工作，而是活着。
　　杰森颇有些气急败坏：“你如果不是总缺课，也不用这样担心考试了。”
　　我笑了笑，是他在担心，我并没有担心啊。我没有急着打开电脑，胳膊支着脑袋问他：“杰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这样私人的问题已经超过我们交往的范畴。可他还是回答了：“我父亲是医生，母亲设计舞台服装。”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
　　我叹息，多么正常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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