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暂定）

　　转眼间，李安陵在隐碧山庄已住了半月有余。游少龄身为武林盟主，诸般事务缠身，极少到后院来，冷香小筑中便时常只剩下李安陵和两位姑娘。小雪是个孩子尚不打紧，与梅凌寒这样的妙龄少女共处一室，寻常青年男子难免尴尬。但李安陵生性淡泊，对男女之事又毫不挂心，反而能够举止如常。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凤双|飞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自从遭窃的骚动以来，隐碧山庄便一片平和。唯独凤双|飞本人却再无音讯。李安陵有心动身去寻找他，却受制于那个“保护小雪”的约定。即便从游少龄那里听说了凤双|飞正被“七月十五”追杀的消息，他也只得相信这位一向逢凶化吉的朋友，这次也能够逃出生天。
　　这日，李安陵又照常担任着护卫，陪同两位姑娘到梅园中散步。两个女孩子笑闹着跑进梅林深处，李安陵便静立在僻静的院墙边凝神养气。表面看来，他双目微合，似与打盹无异。实际上他将六识都放大到最敏锐状态，整片梅林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感官。
　　突然，如雕塑般凝立的白衣剑客动了。就在他向旁边侧闪一步的同时，原本瞄准他掷来的某物堪堪擦过他的衣角，陷入雪地。
　　“好可惜。”
　　头顶的院墙上传来带笑的声音：
　　“还以为这次可以丢中的。”
　　“凤双|飞。”
　　李安陵睁开眼睛，笑着抬头：
　　“每次都开这种玩笑，就不怕哪天我失手把你杀了？”
　　果然，失踪多日的好友就坐在高高的墙头，手里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个雪球。
　　“我以为自己‘踏雪无痕’的轻功已经没有破绽了。你到底是哪只耳朵听见我过来的？”
　　“鼻子闻的。”
　　懒得再多费口舌，李安陵索性这样说。凤双|飞果然睁大了眼睛，撩起身上那件不知何时从酒肆赎回的外袍，四下嗅闻。
　　“呀，的确是有股味道了……”
　　“凤双|飞。”
　　不再说笑，李安陵严肃了神色：
　　“你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你对幕后主使的调查有进展了吧。”
　　“可以说有一点，但其实又还几乎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凤双|飞抛下雪球，拍拍双手：
　　“这部分等见到游少龄再详谈吧。先说你这边，小雪还好吧？”
　　“倒是没出什么事。”
　　李安陵将目光投向梅林深处：
　　“但那小鬼嘴里的话，十句里八句都不能信，剩下两句还要打些折扣。你是怎么和这个鬼丫头搅到一起的？”
　　“她在街上小偷小摸被我逮到了。这本来也没什么……”
　　说到这里，凤双|飞竟少见地有些迟疑：
　　“但看见她的身手，我怀疑她跟我师傅有些关系。”
　　“你师傅？莫非是郑清羽老前辈吗？”
　　凤双|飞点点头，神色有些惘然。江湖上极少有人知晓凤双|飞的师承，只有像李安陵这样亲密的朋友，才知道他曾经师从大名鼎鼎的侠盗郑清羽。这位侠盗退隐极早，李安陵出道之前便已不再行走江湖，但就连自视甚高的李安陵，在提到他时也会尊称一句“前辈”。
　　“虽然……师傅他从未承认过我这个弟子吧。”
　　凤双|飞自嘲地一笑，将话题轻轻揭过：
　　“我也已经多年没见过老爷子的面了，既然她可能和师傅有关，总得尽量打听清楚。但那小鬼一口咬定，是偶遇的世外高人教了她一招半式用来防身，既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的去向。”
　　“那可就麻烦了。”
　　李安陵露出一丝笑意：
　　“她都这么说了，你想必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师傅那个人嘛……倒也不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凤双|飞抓抓头发，“但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感觉更加‘不对劲’了。”
　　“之前听游少龄说，你被‘七月十五’的人追杀了吧？”
　　沉默片刻，李安陵突然开口。凤双|飞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他还是告诉你了啊？”
　　“被那些人追杀还能囫囵地回来，你也真够命大。”
　　李安陵淡淡地说。从貌似讥讽的话语中听出朋友的关切，凤双|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那笑意却稍纵即逝。
　　“李安陵，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见凤双|飞忽然严肃起来，李安陵不由得有些纳闷。
　　“严千仞，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谁？”
　　“那我换个说法，‘七月十五’中位列首席的杀手，最擅长用剑的‘初一’。”
　　听说对方是用剑的好手，李安陵的兴趣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凤双|飞却还是带着那副古怪的严肃神情，继续说：
　　“我和他交过手了。我觉得，他的剑技好像不在你之下。”
　　“别说笑了。如果真的和我差不多强，你现在哪还有命回来。”
　　“因为他没有杀我。”
　　“什么？”
　　“他说，他要杀的是从游少龄家盗走秘笈的人，那个人还极可能是曜影阁的。所以，就算要违背上面的指令，他也不会杀我。”
　　“这倒有点意思。”
　　这么说着，李安陵眼中却全无笑意。
　　“这个叫严千仞的人，现在在哪里？”
　　李安陵的神色有些异样，让凤双|飞略微感到不安。
　　“根据他之前探听到的内幕消息，盗走秘笈的人，下一步还要偷盗少林藏经。所以他到少林去了，在那里等着我们……他还特意让我告诉你，说你会明白的。”
　　“我明白了。”
　　听凤双|飞说着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李安陵却始终不动声色。直到他说完，也只是平静地应了这么一句。凤双|飞有些急了：
　　“说是明白了，你到底明白了什么啊！”
　　“那个人，在对我发出邀约。”
　　白衣的剑客短暂地闭上双眼：
　　“我会去和他决斗的……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
　　“李安陵！你……”
　　但李安陵用眼神制止了他说下去。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凤双|飞才注意到，两位姑娘正在向这边走来。看到小雪身旁身披火红大氅的少女，尽管刚刚被李安陵的回答震撼，凤双|飞还是不免有些挪不开眼睛。
　　“那位姑娘是……”
　　“梅凌寒。梅逸飞大侠的唯一后人。游少龄原本是请她来鉴定剑谱真伪，虽然剑谱被盗，她还是暂住在这里陪伴小雪。”
　　见到凤双|飞的样子，李安陵又淡淡地补充道：
　　“梅小姐自幼体弱，并未习武。五年前父亲去世后，便是游少龄一直在照顾成为孤女的她。如果想打听她的事情，还是问游少龄比较好。”
　　“不不。”
　　凤双|飞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我也不是，咳，见到个漂亮姑娘就会对人家有意思的……”
　　说着，他从墙上跳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李安陵身旁。拍拍朋友的肩，凤双|飞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
　　“先前那件事，我们有机会再谈。”
　　感觉到凤双|飞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李安陵点了点头。不等他再多说什么，小雪已经发现了凤双|飞，欢叫一声飞奔过来：
　　“凤双|飞！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天才回来！”

　　“曜影阁要偷少林藏经？”
　　听到凤双|飞带来的这个消息，游少龄大惊失色。
　　“就我所知，少林藏经阁的守备极其森严，要对那里下手，可以说是难如登天啊！”
　　“严千仞没有透露他的消息来源……”
　　凤双|飞的神色也比往常严肃了许多：
　　“但哪怕只是有这样的可能性，也应告知方丈智通大师。事不宜迟，我和李安陵打算这就动身，前往少林。”
　　“且慢。”
　　游少龄站起身来：
　　“我和你们一起去。事情既牵涉到曜影阁，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在我们返回之前，凌寒，你就和小雪一起暂住在这里吧，我会加强家中的守备……”
　　“才不要！”
　　话音未落，小雪就大声抗议：
　　“就只有你们到少林寺去玩，把我和凌寒姐姐丢在家里，门都没有！”
　　“可不是去玩啊……”
　　凤双|飞苦笑。但这时凌寒也微微一笑，开口了：
　　“其实，如果诸位不嫌累赘的话，我也想要去。”
　　“凌寒？你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再加上旅途劳顿的话……”
　　游少龄试图出言阻止，但少女的态度非常坚决：
　　“此事与家父的遗物有关。说不定，还能查出五年前杀害了家父的凶手。虽然我不可能亲手报仇，但父亲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时时想起还是内心难安……”
　　听她这么说，游少龄也沉默了。终于，他叹了口气：
　　“好吧。刚好我手头也还有些事务，需要在动身前处理。凌寒你也先准备一下。”
　　他又转向李安陵和凤双|飞：
　　“就拜托你们二位先行动身了。我也会飞鸽传书告知智通大师的。”
　　待到要出发之前，小雪却又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
　　“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嘛，凤双|飞……”
　　“怎么，跟梅姑娘一起坐马车不好吗？”
　　“不好。才刚见到你，都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拽住凤双|飞的衣袖不放，小女孩一脸委屈：
　　“再说，有李安陵在，也非常安全不是吗？”
　　和白衣剑客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凤双|飞决定投降。
　　“好吧好吧，我这就让游少龄再多准备一匹马来……”
　　“可是……”小雪愣了一下，“我不会骑马啊。”
　　“那你还不肯乖乖地坐车！”
　　凤双|飞终于忍无可忍，飞身上马，一把将她提了上来。但小雪一脸无辜地望着他，他也不好再发作。挨得近了，凤双|飞嗅到，从她身上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你是抹了什么东西吗，香喷喷的。”
　　“嘿嘿，被你发现啦？”
　　小丫头露齿一笑，从袖中摸出个花团锦绣的香囊。
　　“凌寒姐姐给我的，里面说是上好的沉香呢。好闻吧？”
　　“……总之你下次别想再让我带你出门！”
　　“你们这算是商量好了么？”
　　李安陵悠悠地开口。凤双|飞忽然觉得，这家伙大概是看到自己被小鬼头折磨，觉得很有意思。告别了送行的游少龄和凌寒，三人两马便踏上了前往嵩山的旅途。

　　“凤双|飞，我一直在想，你遭人追杀，该不会是因为那晚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吧。”
　　赶了一整天的路，终于找到客栈歇脚时，累坏了的小雪只胡乱吃了几口饭菜便钻进自己的房间。待到她睡了，李安陵才开口向凤双|飞打听情况。
　　“没有啊。都跟你说过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凤双|飞摇了摇头。以身兼护卫为由，李安陵坚持滴酒不沾，只要了一壶白水。凤双|飞便自斟自饮，连小店中掺水的劣酒也喝得津津有味。
　　“不过，那夜的情形还真蹊跷。”
　　又灌了一杯酒下肚，凤双|飞再次开口。
　　“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和一个小丫头打过这样可笑的赌，我才带着小雪逃了。不想游少龄竟使出十成功力追了过来。发觉事情有异，我主动亮明身份，他才告诉我，他家里寄放了十分贵重的东西。本以为是虚惊一场，但返回察看时，锁在书房机关铁匣之中的剑谱却不翼而飞了。当天晚饭后游少龄才确认过剑谱的所在，之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书房。所以……”
　　凤双|飞顿了一下：
　　“盗走剑谱的人，必定是抓准了游少龄离开书房追赶我和小雪的那个时机。然而无论是我还是小雪，之前都并未察觉附近有任何陌生人潜伏，更不用说极度警觉的游少龄本人了。就算恰好赶在那段时间，机关铁匣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恰好’吗？”
　　李安陵却反问道。凤双|飞愣了一下。
　　“的确，原本不应该有人知道，我那晚会闯入隐碧山庄……除非……”
　　“……是她有意引你去的。”
　　似乎是不经意地望向小雪的房间，李安陵讲出了他内心的疑惑。凤双|飞沉默片刻，方才开口：
　　“这种可能性我自然也想到过。但她若不是与偷盗剑谱的人有关，又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李安陵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所以她要跟着我们，这倒也好。”
　　“是说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盯紧点吗？”
　　凤双|飞笑了，将面前的酒杯重新斟满。但看着李安陵的脸，他又放下了端着酒杯的手，叹了口气。
　　“李安陵……”
　　“怎么？”
　　“和严千仞决斗的事，你是认真的么？”
　　“当然。”
　　“这次可不比往常，你真的可能会死啊！”
　　“以剑为生的人，不是杀人便是被杀。拿起这柄剑的时候我就已经有觉悟了。”
　　月色下，李安陵的面容如他的口气一般平静。看着这样的他，凤双|飞反而更加难以释怀。似乎觉察到他的心绪，李安陵微微一笑，接着说：
　　“凤双|飞，当今江湖上，武功与我相若者，你看能有几人？”
　　“游少龄当然算一个吧……少林方丈智通大师潜心佛理，武学上的修为倒不如同辈的智鉴大师了。武当掌门郭子轩成名多年，实力也是不俗……”
　　一口气报出七八个名字，凤双|飞顿了一下：
　　“除掉严千仞之外，我想也就这些了吧。”
　　李安陵点点头。
　　“然而在握剑时，我亦已发誓，若非是为翦除大奸大恶之徒，绝不主动与人约战。出道以来，我竟还从未遇到与自己实力真正接近的对手。严千仞必定也是如此，等待着一个这样的对手。”
　　轻抚着膝头的乌鞘剑，白衣剑客的神情凝重，却又带着凤双|飞从未见过的欢欣。
　　“我们用的都是杀人的剑。无论谁死在对方手中，都可以死而无憾。”
　　他的眼神和语调，都让凤双|飞不由得想起那晚的严千仞。觉察到朋友的心意无法动摇，凤双|飞长叹一声：
　　“你们，或许真的是很像吧。”
　　说完，他自顾自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疤——不是新近结痂的那条，而是另外一侧，已经愈合到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旧伤。
　　“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刺伤了我啊。”
　　“一般来说，对偷偷摸摸从背后接近的家伙，都不会留活口吧。不过，阴差阳错地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倒也不错。”
　　端起用以代酒的茶杯，李安陵一饮而尽。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凤双|飞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李安陵。”
　　“嗯？”
　　“等事情结束之后……我是说，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来请你喝酒吧。”
　　本以为他又会说些“你请得起的不过是难喝的酸酒”之类的刻薄话，不想白衣的剑客却只是微微笑了：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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