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流年

　　静怡茶室有三层。二楼的包房五间，温、良、恭、俭、让。明诚跟在跑堂身后，站在“良”字号房前。跑堂的推开门，屋里没人，微蓝还没到。
　　跑堂的送来茶，顺手搁了碟瓜子。明诚靠在窗上，远远瞧那八仙桌，两个杯子兑了茶，相对袅袅，仿佛有人对坐而谈。他侧了身瞧窗外，马路上很平静，没有人行止怪异。“这间房临马路，遇事不便逃脱。”他想，“微蓝并不擅长敌后隐身。”
　　明诚淡淡忧心。如果来人不能充分理解敌后的残酷，这条上线有可能成为他的挚肘。他眼前浮出南田故作高深的脸，汪曼春洋洋自得的笑，梁仲春试探讨好的眼神。
　　明诚抽不出更多精力，何况是防范自己人。
　　门轻轻一响，有人进来，返身关门。明诚深吸气，自警冷静以待。他回过脸去看。很多年后，他总是不由回味，初见微蓝时复杂的心绪。
　　国立民进中学的金老师，月历牌上毫无生气的美女，又站在他面前。
　　她的笑容，依然放之四海而皆准。她开口便说：“先生，上海的冬天真冷，明明已过了春分。”她在咖啡室的缄口，藏住了清亮婉转的音色。明诚的震惊在一瞬之后平定，他接上暗语：“小姐，你弄错了，刚刚过去的气节，是立春。”她微微一笑：“是吗，我却记着，立春在谷雨之后。”明诚摇了摇头：“谷雨，时近端午。”
　　明诚只觉奇怪。她不过换了个身份，那呆板的美，竟沾染了灵气，仿佛被截了去处的清泉，一经开释，哗啦啦一响，声形俱来。
　　她向前跨了一步，那微笑终于有了个性，她低声道：“你好，青瓷。我是微蓝。”

　　明诚侧身坐在那八仙桌旁，手里□□着麂皮手套。他盯着手套说：“看不出你大我三岁。”微蓝并不在意：“为了胜利，可以虚假所有，除了忠诚。”明诚听了，却压不住好奇：”你在咖啡室，知道是我吗？“微蓝点头：“明诚这个名字，多少应有耳闻。”
　　明诚回想她在咖啡室坚定的沉默，不急不忙的置身事外，只能佩服。共产党人的意志，他忽然想到这个，转了脸去，自嘲一笑，微微摇头。
　　离了那间咖啡室，微蓝大方热情。她开门见山：“想必黎叔已有转达。要增加一条上线，我受组织所托，今后负责与你的单线联系。”相比微蓝的洒脱，明诚有些拘谨。跟着明楼穿梭身份，这些事做得多了，他已经不习惯不抱目的与人交谈，特别是年轻姑娘。
　　他在躲闪目光，微蓝却语调坚定：“重点传达的是，单线联系，不可以透露给眼镜蛇，这是纪律。”她指的是大哥，中共地下党上海站站长明楼，代号眼镜蛇。
　　她说“不可以”时，不经意流转的柔软，冲淡了内容的端肃。明诚沉吟不语，这柔软让他莫名想到“女士优先”。他决意让她先说完。
　　微蓝又道：“你目前的具体任务，详细汇报汪伪政府工作日常，帮助党组织获取更多情报。”明诚深吸一口气，扬脸看了看天花板，将那手套搁在桌上，坚定的看着微蓝，问：“组织上不信任明楼吗？”
　　微蓝眉头微皱：“为什么这样说？”明诚将与南田洋子的交易说了，淡淡道：“我没想到，组织上会和南田有同样的想法。”微蓝摇了摇头：“组织上要了解的，是你们处置的具体事件。根据情报，调整全局。眼镜蛇的职责，并不能覆盖所有。”她看着沉默的明诚：“何况，并不涉及眼镜蛇的个人言论和私事，这不是监视。”明诚嘴角噙些滑稽：“那不用通过我，直接与眼镜蛇联系就好。”
　　微蓝打量他。或许赶来匆忙，他铁灰风衣的领子支着，擦了脸颊。他很漂亮，五官如刻。长期周旋于复杂人事，他有着静稳的气质。微蓝见多了战友的热血，她愿意珍惜每一位，甘于献身的袍泽。
　　“我不想用纪律折服你。”微蓝淡淡道：“组织并非针对个人。眼镜蛇现下的身份，已有三重。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保护。”她看着明诚，“面向未来的保护。”
　　明诚听懂了这意思，因而倍感酸涩。他眼中抽痛，一闪而灭，接下来的淡漠口吻，仿佛谈论他人：“他是三重身份，头上利刃，足下悬冰，哑口难言。”他默然良久，终于说：“作为党员，我接受任务。”
　　冬时日短，天光已暗，他们未及亮灯。然而万家灯火，在这乱世孤岛，依然坚强点亮，零落的霓虹微光，飘进茶室窗棂。他逆光而坐，勉作平淡，微蓝仍看出了无措。
　　明诚猜得不错，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一次敌后任务。微蓝有些意外，这开场的举步唯艰。阳光下的默契，与黑暗中的信任，她不愿强分高下。她起身摁下开关，老式的电灯，白玻璃荷叶罩，拢着小小一颗雪亮光芯。除了正对着它的八仙桌，周遭一切半明半暗。
　　他们浮身黑暗与光明的交汇，有时与言，不如沉默。

　　明诚回到明家。刚一进门，明楼便从二楼探出身来，唤道：“阿诚。”明诚还未应着，脚步咚咚，阿香冲下三楼，叫道：“阿诚哥，大姐叫你去呢。”
　　明诚转脸看明楼。明楼皱了眉挥手，带上书房门。明诚上三楼见大姐，明镜靠在沙发上喝茶，心情不错，见了明诚便道：“下午去见了冯太太？”明诚应道：“按大姐吩咐，见过了。”明镜瞧着他笑：“怎么样？”
　　明诚一肚子话，一时说不出。明镜却皱眉：“你是不是嫌她大你三岁？我跟你讲，女孩子最好能疼人。你天天在外面跑，弄个洋囡囡在家，一碰就哭，一弄就怄气，你顾得过来吗？”明诚尴尬道：“大姐！”明镜将手一挥：“你别插嘴，我可跟你说，你们三个，我最瞧好的就是你！明楼不去说他，他别招惹汪家的就行。明台那孩子，必定喜欢娇滴滴的！大姐可就指着你，娶个贤惠的，帮衬我分担分担。”
　　她一口气说完，靠在沙发上喘气，拎了眼睛看明诚。见他盯着皮鞋头儿不吭声，心下又软，口气仍硬，却道：“你若不钟意这个，也没关系。回头我再托冯太太弄去。可有一条，你给我早些成家，别跟着你大哥瞎混。他已是个多事种子，再抡上你，你俩能翻天！”
　　明诚立刻道：“不用再托冯太太，金小姐很好！”
　　明镜大喜过望，立时坐直身子，笑道：“真的？你给大姐说说，她怎么好法？”明诚无可奈何，求道：“大姐，我都听你话了，你放过我吧。”
　　他从大姐房里出来，想像着明台未来要经的风雨，心下好受一点。他下了楼梯，手上还拎着公文包，便进了大哥书房。明楼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他进来，问道：“一下午的，去哪里了？“明诚还未开口，明楼伸手指着衣架：“衬衣都绷了扣子，西装划了口子，没人处置！”
　　明诚两眼望天，长叹一声，将明镜做媒一事说了。明楼哧得一笑：“她这是想让你离我远些，找个人分你心呐。”明诚无奈道：“先对付着吧，免得大姐走马灯似得不歇。”明楼笑道：“这事不归我管，别问我。回头叫大姐知道，我又进小祠堂。”
　　明诚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明楼却道：“两件事，你记一记。”明诚应了。明楼说：“第一，查查大姐那批药，都是什么，尽快汇报。第二，波兰之鹰要到香港，你把情况弄清楚。”明诚答应：“是。”
　　明诚开着车，向明楼汇报：“海关那里查过了，大姐的西药，盘尼西林占半数。这药消炎，战时黄金。”明楼点头：“她这是带了整箱黄金去香港。”明诚不语，接了说：“波兰之鹰，本名高月三郎，日本天皇特使，议会贵族院成员，曾派驻波兰。他此次到港，为着来上海，代表天皇参加汪伪和平大会。”明楼道：“他是军统暗杀名单上的人。”明诚淡淡道：“他染指对华细菌战，手上人命无所计。”
　　明诚知道此人必死无疑，已做了初步方案。明楼却说：“这一次，你不用参与，给王天风发报，要他在香港动手。”明诚一愣，提醒道：“会不会牵连明台？”明楼一时无语，问：“阿诚，你对这事，怎么看？”
　　明诚直抒胸臆：“明台有志报国，是好事。”明楼摇头：“可咱俩已站在悬崖边上了，明家总得留个人陪着大姐！”明诚坚持：“丹石有志不可夺。我支持明台自己的选择。”明楼若有所思，随车晃着身体。明诚从后视镜里扫了眼明楼。他想这话或许越了身份，只是事涉明台，他还是说了：“引路人很重要。”明楼点点头：“给毒蜂发报。”
　　不参与暗杀波兰之鹰，明诚略感轻松。他推敲择定香港行动方案，向明楼汇报，通知毒峰小组，定妥了其间琐事，便想着要去见微蓝。
　　凡有行动，必于行动前告知，是纪律。他的车滑向民进中学，道路两旁的白桦，换了法式梧桐。冬日里叶子落尽，虬枝如龙爪，苍然向天。这树冬日狰狞，到了春夏，亭亭如盖，绿荫如波。明诚斜了它们一眼，好在有盼头。
　　明诚的车，停在两个街口以外，他步行向民进中学。走过一家花店，他踌躇着慢下步子。第一次去找她，按礼节，要有所表示。明诚三十岁了，逢场作戏也罢，真情付出也罢，若说从不曾有过，也没人信。
　　他在花店犹豫良久，奉命给汪曼春挑选首饰，都不曾这样费事。一排排的花让他眼乱，他不想太隆重，怕失之轻浮。有一瞬他觉得自己多余，但职业习惯，又强迫他注重细节。他最后择定百合，坚决不肯挑玫瑰。只要了一支，三个头，顶上的怒放，两侧的打苞。在店员算钱时，他随手扯了店里裁好的报纸，递了说：“用这个，不要花哨。”
　　明诚走进民进中学。久违的校园，让他有一时的轻松。然而他更有两处不自在，一是脚下咯咯响的皮鞋，一是手里香气浓郁的花。他也不知为什么，想到微蓝，总有些别扭。
　　这一日，明诚穿了件明蓝色大衣，压了几分冬日萧凛。他穿大衣很好看，背影挺拔，衣摆飘飘。他并不知道，他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光，至此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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