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溪宁的茶地寸土寸金，能在溪宁拥有一片私人茶园，背后的势力可想而知，若非如此，夜十一也难以在这个时候喝到上品的溪宁春茶。
　　为了这一杯茶，夜十一独自卧在榻上，已经等了许久。
　　他歇息的地方，是茶园主人建在此地的别馆，名为明月小筑。虽紧邻着茶园，这小筑倒十分清净，仿佛独立于溪宁之外，自成一体，内间布置得也素净雅致，即使没甚名贵事物点衬，仍看得出主人是个修养极好的主儿。
　　比如那随处可见的书籍，还有榻上散乱的两本书，能想象出主人卧在榻上夜读的情景；角落里放了一张古琴，落了灰，明显许久不用了，却像是一张珍贵的名琴；庭前有假山流水，设计新巧，怡人悦目，池里混养了几尾风水鱼，从这里看不明晰，隐约只看见两条七彩神仙。
　　若非心性平和，也造不出这样的明月小筑。身处于此，夜十一不禁想起了锁千秋，他想千秋一定会喜欢这里，这样的地方，也一定与千秋那样的人最为相衬。
　　宋离端着茶走过来，冲夜十一微微一笑。夜十一愣了一下，发现这园子与宋离的气质的确也极为相符。锁千秋和宋离，原来都是同样心性的人么？
　　这本来就是宋离的园子，那个在溪宁有片茶园的朋友，就是宋离自己。
　　夜十一闻了闻茶香，而后呷口茶，抬眼发现宋离有些忐忑地望着自己，便轻笑出声：“能在溪宁种片茶园，世家公子当真便利。可惜龙井是好的，煮茶的手艺就差了些。”
　　宋离遗憾地笑了笑：“就是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才不敢明说此事。”
　　夜十一看向弃置在角落里的古琴，话锋一转：“宋二公子会弹琴么？”
　　他叫宋离作‘宋二公子’，大多带着对世家子弟的嘲讽，这一句问出来却是恳切，宋离随着夜十一的视线看过去，眼中一沉，仍笑道：“琴艺不精，但若先生想听，自然是好的。”
　　夜十一挥手道：“不必了。”
　　他怕弹出来，又有些像那个人了。
　　那人性子温淡，虽无君子之德，君子所学却会个十足。尤其手指修长，指尖长有老茧，时有勒痕，是为弹奏古琴所致。
　　他听锁千秋弹过很多次琴。
　　锁千秋时常坐在庭院抚琴，每次琴声幽幽传到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他耳里，虽是舒心悦耳，却只有一次是真正弹给他的。
　　那时他费尽力气从房里爬出来，偷偷靠在回廊下听琴，锁千秋注意到他，便将他抱到椅子上坐好。
　　锁千秋的体温很凉，夜风里更加的凉，怀抱却是温暖的。他揉了揉夜十一的头发：“我弹一曲给你吧，十一想听什么？”
　　他身子不好，抱夜十一走了几步已然劳累非常，比平日稍显粗重的喘息喷洒在夜十一耳边，以至于月光下夜十一抬头看着那人的眉眼，迟迟说不出话。
　　只记得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那人弹了一曲阳春白雪，从此他人的古琴曲，再也入不了他的耳。

　　没想到第二日宋离就抱了琴站在院子里等他。
　　夜十一猛地看见那抱琴而立的身影还有些恍惚，直到宋离回过身，笑着请他听自己弹奏一曲。
　　短短半日，琴身已被清理干净，似乎也调了音。明明是弃置已久的古琴，却因他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立刻拾起，夜十一若有所思地看向宋离，面前这张脸精致如斯，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温暖笑意，却犹如戴了一张面具，让他始终看不到这温柔面皮下到底藏了什么情绪。
　　于是他点了点头，二人临水而坐，宋离垂眼，手指拨动，古琴音转，竟也是一曲阳春白雪。
　　夜十一身形一顿，不动声色听了下去。
　　固然怎样都没有锁千秋好，却也是好听的。宋离抚琴时就和那个人一样，神情专注而舒缓，眼中如春水流淌，嘴角是清风拂过，让人光看模样就感到舒服。
　　同样的神情，同样的曲子，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清凉的夜晚——那人的手真是漂亮极了，抚琴时尤为好看，可那样的手指碰触起来究竟会是什么感觉？他当时不敢，后来便没有机会了。
　　夜十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宋离的手指。
　　琴声戛然而止。
　　“……先生？”
　　夜十一回过神，痴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竟笑了出来。
　　宋离的手也很漂亮，纤瘦白皙，骨节分明，指尖有着抚琴留下的老茧。刹那间夜十一心中百转千回，便撇开头去看池里的鱼，他看了半晌鱼，宋离也就静静地看了他半晌。
　　“风水鱼养七尾是不吉利的，宋二公子可再添两尾乌鲤。”
　　“原是有九尾的。前些日子死了两尾，怕也是天意，就没再管。”宋离笑容温凉，看着鱼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漠然。
　　这样的眼神，让夜十一想起那张沾了灰的古琴，还有房间里散乱缺页的医书，他忽然意识到宋离那时的心情，应该是绝望。
　　病入膏肓，万念俱灰，再也无心弹琴，什么风雅都成了笑话，遍读医书也是枉然，了解越深便越清楚自己已然难救，情绪失控地撕了书扔到一边，偏池子里的鱼又死了两尾，为求安稳而养的风水鱼，如今也成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快死了。
　　这个总是笑着的翩翩公子，挂着面具完美无缺，除了在臆想中，怕是不会再让第二个人看见他卸下面具后那无力崩溃的样子，倒真是可惜，非常可惜。
　　夜十一握住宋离的手腕，指腹轻轻滑过肌肤，转而探到那人脉搏。
　　他说，我来医你。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人除去伪装后，真正的内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还会不会这样与锁千秋相似。

　　————
　　清风明月，近水遥山，明月小筑有溪宁最好的茶，也有膏肓之疾的病人，生平两大爱好都得到了满足，夜十一近来十分快活。
　　阿康曾偷偷找他道歉，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自己从前的冒犯，又说少爷一直敬重先生，从没说过他一句不是，望他好好相待。夜十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作回答。
　　代价是阿康一天要煎几十服药。天天蹲在药庐，一张脸熏得比包公还黑也无暇清理，煎出的药夜十一却随便闻了闻就倒了半数——总归他宋家有钱，这小厮又身强力壮，随便折腾。
　　宋离是很配合，再难喝的药眼也不眨就喝下去了，一天少说十服，连水都省了，导致阿康一近身都能闻到主子身上的药味。
　　幸好，配合着夜十一的银针刺穴，阿康确实久违地从自家少爷身上感觉到了精气神，这一高兴，觉得自己再白煎五百服药都值了。
　　可夜十一手里那只双蚕蛊还成天蔫着，他和宋离心里都清楚，这个病是先天不足，他虽暂时把宋离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也仅仅赢了第一回合，阎王手里始终拽着宋离那根绳，正一点一点地想将宋离再次拉回鬼门关。
　　无论他如何拉紧绳子与阎王搏力，终究治标不治本，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若想让宋离真正活命，还得完全斩断这病美人和阎王之间的姻缘线才是。
　　这便是锁清歌做不到，而寄希望于夜十一可以做到的事情。

　　宋离卧在榻上小憩，醒来看见夜十一正坐在假山旁喂鱼。
　　前些日子他找人清理了水池，新添上两尾乌鲤，夜十一没事就来看看。说来夜十一面对鱼儿时虽然也无甚表情，他却觉得这样的夜十一已是难得的和善，毕竟这人面对自己时向来都把嘲讽二字写在了脸上。
　　以夜十一的桀骜性子，大抵并非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不如说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态度，应该从未正眼看过谁罢。这么一想，宋离不禁既无奈又好笑。
　　夜十一身材颀长纤瘦，乍一看有些单薄，宋离走过去为他披上一件披风：“先生，入秋了。”
　　夜十一睨了宋离一眼，果然嗤笑一声：他可没有宋二公子这么孱弱。
　　那么，那个唯一获得夜十一青睐的锁千秋，又是什么样子？宋离帮夜十一紧了紧衣领，余光瞄见夜十一肩颈曲线，不知觉就失了一瞬神。
　　夜十一顺势扣住宋离手腕诊脉，宋离低头去瞧彼此肌肤相触的地方，温度传递过来，他反手握住：“冷吗？”
　　夜十一无视了这个问题：“二公子近日好些了，既然受得住舟车劳累，明日便随我回梨山去。”
　　夜十一说出的话，宋离自然没有异议。他心知自己的病一时半会治不好，想必夜十一也不喜欢离开梨山太久。
　　阿康却有些不乐意，要说治病的东西，梨山有的，这里全都有，梨山没有的，这里也有——那还有什么东西是梨山有，而明月小筑没有的？宋离甫一回到梨山就知道了。
　　是那株银桂。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正是银桂开花的季节。
　　无人清理，银白色的花瓣飘飘洒洒落了满地，整片园子被染成了白色花海，一时迷了宋离的眼。后来他问夜十一，这株银桂和园子里许多药草相克，先生为什么还要费力气种这样一株树？而夜十一沉默着，没有回答。
　　就像这药园里大半药草，都与宋离的病症相符，似乎就是为了治疗此病而培育的，宋离也没有问过，锁千秋已经过世十余年，夜十一是不是还一直守在梨山，独自研究着那病的根治之法。
　　答案太过明显，以至于他问不出口。
　　直到有日他沐浴完毕，出来发现夜十一还未结束，他站在院子里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有银桂花瓣悄然落在肩上，他拾起来安静地瞧了半晌雪白。
　　然后他说：“阿康，我想吃山下的狮子头了。”
　　“现在？”
　　“现在。”
　　于是夜十一出来时，就看见宋离正一个人坐在桂树下闭目养神，几片花瓣散落在身上，宋离抬手捻起一片，对着夜十一轻轻笑了。
　　“先生。”
　　夜十一一时看得痴了，就仿佛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初见锁千秋那天，那人也是这样扫去身上的落花，温柔地对着他笑。
　　他当时想的什么呢？对了，君子如玉，美人如斯……什么湖光山色，什么烂漫娇花，都被模糊了轮廓，从此痴付一生。
　　他一步一步撞过来，看着宋离发鬓上的花瓣，渐渐看失了神。未干的水迹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宋离身上，崩裂成千百块镜面，犹如开启了从现实走入幻境的门扉，以至于夜十一一双眼看见的，再也分不清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拨开宋离发鬓上的花瓣，这花就和当初一样，总落在和那人嘴角最亲近的位置，他曾多么嫉妒。
　　而后宋离猛然拽住他的手，起身吻了上去。
　　“先生……”
　　夜十一眨了下眼，梦境回归现实，他看清宋离的眉目，可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是这一瞬间的沉默，宋离心下有了决断，他把夜十一拽到房里，夜十一便任他拽着，也任他将自己放倒在床上。
　　“先生，我和那人就这么像么？”宋离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复杂的。
　　夜十一一时摸不透宋离的心思，看得最清的，也只有浮在所有情绪之上的一层欲望。
　　像不像？他不置可否。
　　宋离的吻零碎落在夜十一的脖颈，柔软的嘴唇传递过来的触感让夜十一有些发痒，他听见那人低声问：“他平时都怎么叫您？”
　　夜十一张开嘴，那个称呼在嘴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脱口：“……十一。”
　　宋离便盖住他的眼，在他耳边哑声唤道：“十一。”
　　夜十一身子一颤，宋离趁势含住他的耳垂，牙齿与舌头并用，轻轻啃噬起来。
　　“他碰触你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宋离再次问，“我与他碰您时的感觉像吗？”
　　夜十一没有回答。因为锁千秋从来没有碰过他。他的心思在他面前可怜如蝼蚁，直到那人死去，他始终不曾敢透露只言片语。
　　可锁千秋碰触自己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他用那好看的手指抚摸自己时会是怎样的触感？他用那带着笑意的嘴角亲吻自己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会和宋离如今抱着自己的感觉一样么？
　　他伸手环住宋离，隔着薄薄的里衣，描绘着对方肩膀的轮廓。
　　宋离只迟疑了片刻，又低头去吻夜十一，喃喃：“十一……”
　　覆在夜十一眼上的手掌，始终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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