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
　　喉咙有些难受，胃里也不停的抽搐与翻腾。我依着这借口，不去上课。我也不想去医院，反而是懒懒的倚着床铺，翻看着阿夜那里借来的书。
　　阿夜写在前头的话，是汤显祖对《牡丹亭》的题词，我当初看书的时候，为这句话动容许久。梦中情是情，人鬼情是情，缘情而唱。纵使耳眼口鼻尽毁，只要心存，就能听情。这是她给这集子取名的原因么？我不知阿夜，我只能怀着我自己的揣测，翻看着她的札记。
　　“若有女子吾当怜者，第一是双卿。”翻看着那本札记，一点点的追溯一个可怜女子的生平。在恍然间，我想起前时背过的郁达夫的一首小诗：“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对于偏爱捉弄人的命运，除了无可奈何的打抱不平，又能做什么感想呢？
　　黄燮清评曰：“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以为词，而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
　　清人丁绍仪在《听秋馆词话》中写道：“双卿生有夙慧，嫁给金坛周姓樵子，家无纸笔，所为诗词悉芦叶写之。”
　　清代陈廷焯撰《白雨斋词话》评曰：“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彩。”
　　词哀情切，可曾想，一位才情高绝的女子，着荆钗布裙，早晚躬耕。她是一位地道的农家女子，琴瑟相谐赌书泼茶的情境不曾在她的生活里出现。粗俗的丈夫与凶恶的婆婆，以及永远也忙不完的农事，占据了她生活的绝大部分。“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她哀，她闷，她怨，除了赋予一支多情笔，便更无排解之处。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菑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贺双卿存词不多，阿夜本子上完整抄录的是这一阙《孤鸾》，还有一些批注，看得令人心惊。“鸾者，凤也。鸾者孤飞，辄动哀鸣。有四柱神煞名孤鸾煞，所误者，婚姻耳！双卿之哀苦，缘命也！亦恨命也！吾自恨非男儿身，非那时之人。不然，若识双卿，必爱双卿。”
　　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
　　中午十一哥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对贺双卿的怜惜中。在历史车轮覆过的曾经，载入史册为后人知者，就有许多，那么还有多少可怜的女人便这样湮灭在红尘里？
　　“十一哥，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我问道。
　　“……这是命，在那个吃人的封建王朝，在那个依附与被依附的年代。”十一哥那边有小小的沉默，又听得他一声轻笑，“你最近有看什么书啦？”
　　“我在看阿夜的札记，看到了贺双卿，我心头有些难受。”我轻轻地回答道。贺双卿她应该有个怜惜她的丈夫，就像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前期那样，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十一哥你有什么关于写贺双卿的书啊？”
　　“《西青散记》，我以前让你看你嫌是竖版繁体看着累，现在想看了么？”十一哥嗤笑声从电话里传达到我这边来。
　　“哦，那我周末的时候到书斋来拿，是一个你帮我找出来放在书桌上吧，自己去翻，太麻烦了。”我吐了吐舌头，掩饰着一些羞愧。十一哥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事情来，我还义正言辞的说，这年代没必要为了体味古色古香看那种书，打死我也不会去看的。我爱看一些古书，但也怕极了麻烦。繁体字也不是不认识，只是在脑子里总需要转一下。
　　“你就懒吧。”十一哥笑骂道，“你这死性子，还是改一改吧。”
　　“知道啦，知道啦。我要午睡了，挂了，拜拜。”怕十一哥的念叨，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便直接将电话搁下了。
　　与十一哥的这番谈话，冲淡了些沉闷。只是当我躺在床上闭眼，脑海中又浮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含着哀愁向我低吟：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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