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世界

　　“啪！”酒瓶用力地摔在了吧台上，喝得醉醺醺的苏婉有气无力地吼，嗓音被酒精麻痹得已觉不出苦涩，“再来！”
　　这已经是她从坐下来开始点的第六瓶酒了，酒吧的服务生除了质疑这个年纪不大的女生能否支付她的酒水钱之外还在好奇她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穿着普通并不稀奇，乱糟糟的头发经由她发白纤长的十指一通乱抓已经不能让人目睹主人的容颜，坐到这里来也不像是往常那些失恋的人般一边哭一边猛灌自己，她只是沉默地，一杯接着一杯，唯一让他觉得有生气的，就是她把空瓶子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时那一声，“再来！”
　　在换酒的间隙，苏婉布满惫色的眼懒洋洋地瞥了边上喧闹的舞池，临近午夜十二点，这里的高潮才刚刚开始，肆意挥发的酒精和艳俗廉价的香水混杂在一起，包裹着热烈欲望的身体恣意地舞动在炫彩的灯光下，荷尔蒙泛滥成灾。
　　冷笑一声，苏婉接过重新放在自己面前的酒瓶，张口就直接往嘴里灌，豪放的举动惹得不远处几个混迹酒吧的常客吹了几声口哨，不乏调戏意味。苏婉斜过去几丝冷冰冰的眼神，带着点警告，对方收到视线，无趣地哼了几哼，不再搭理。
　　一头撞在玻璃台面的吧台上，那一声结结实实的“咚”让距离她最近的服务生不禁冒了身冷汗，这姑娘没问题吧……
　　这是苏婉第一次进酒吧，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第一次，一个人。
　　以前，那个人在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踏入这么乱糟糟的地方，不放心自己一个人乱跑，更不可能看她醉倒在一大片酒瓶中间。
　　那个人，第一次把自己撇下。
　　那个人，是苏婉八年的同窗好友。
　　那个人，叫王珺。
　　王珺王珺，似乎生下来就和她的名字一样被定格成了一个王一般的存在，学习仿佛不用怎么花力气就能是班里的第一，算不上显赫的家世在同龄人中也能说是优越，从她认识她的八年里，一路的光辉头衔，那般耀眼。
　　苏婉曾经很庆幸，这么闪亮的一个人能是自己朋友，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苏婉比不上王珺，但是在五十个人的班级中，唯独她能和王珺走得最近。
　　苏婉曾经好奇地问过她：“为什么班里那么多人你偏偏来勾搭我？”
　　王珺当时笑得很温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
　　王珺说，眼睛最能出卖人的内心，只是有些人懂有些人不懂，而我恰恰是懂的那个。
　　王珺说，苏婉的眼睛很漂亮，很干净，像是冬天早上起来看见一夜落雪后的银白世界，看不到尘埃。
　　王珺说，苏婉，我只想和你做朋友。
　　只可惜，王珺，从现在开始，苏婉要讨厌你。

　　****** ******

　　听着父母最后一遍敲门和逐渐离去的脚步声，黑暗中睁开了一双眼，死水般平静。
　　她是王珺，苏婉曾经最好的朋友，这个曾经，是从今天她离开学校，离开那间教室开始。时间轴以今天为分界线，八年亲密无间的友情在一场争吵后，画上了句号。
　　这一场争吵的源头，是沈胤。
　　沈胤是王珺的同桌，前不久班级间的篮球赛上弄伤了脚，不得已打了石膏，在班里做了几天废人，王珺身为同桌外加班长从班主任那里欣然接受了他的一日三餐食堂打包工作。说到底只是件小事，她和苏婉本就是每天最早吃完饭回来的人之二，比让那些慢悠悠的男生们帮忙打饭让伤患饿着肚子空等来得靠谱得多。
　　沈胤长得不错，成绩也不赖，在那个青春痘满面横行的年代算得上是白马王子一枚。王珺各方面条件优异，凑巧是同桌，现在又帮他打饭，暗地里流言蜚语接连不断地传入了早就不爽了的苏婉耳中。
　　苏婉回想起每一次王珺端着饭盒在橱窗前思索着该给沈胤打包什么菜时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就来气，一起吃饭时总是会时不时地听到王珺和她说起有关沈胤的事情，再加上今天她碰巧撞见王珺和吃着打包饭的沈胤说说笑笑的模样，顿时来了气，什么时候轮到沈胤开始插入到她俩中间了？
　　争吵的伊始，从对沈胤的几句有意无意讽刺惹得王珺微微不满，到最后扯到了王珺身上，苏婉向来就不是个会在嘴下留情的人，此时又有着怒气或是说不出的醋意在背后煽风点火，即便对面的人是自己八年的好朋友也没有收住自己的话。
　　若是说王珺最可怕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她的沉默，她不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直直地盯着你，盯着你的眼，如她本人所说的那样，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真有一种被窥探了内心的感觉，不寒而栗。
　　而今天，苏婉成功地迎来了王珺的沉默，她看着她收敛了所有的笑容，盯着自己看了半晌，说出了让她觉得很受伤的话。
　　苏婉，你很可怜。
　　苏婉，你很可怜……
　　苏婉，你很可怜……
　　苏婉，你很可怜……
　　黑暗中的王珺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该死的，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想起今天下午苏婉冲出教室不见人影，想起班主任打电话急急忙忙去找人，想起当时的自己，是脑子抽得有多么厉害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位置上看自己的书的！
　　放学的时候，苏婉还是没有找到，老师不得以地把事情上报了，校门口的警卫说看到一个女生冲了出去，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是了，苏婉的体育细胞特别发达，只要有她在，每一次体育活动都不会空手而归。一次又一次被刷新的记录，都能增添她和王珺在一起时的自信。
　　苏婉说，王珺，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卑微的人最能衬托你的光彩，衬托你的优秀？
　　苏婉说，王珺，你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真心的朋友，你有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
　　苏婉说，王珺，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苏婉，你理解错了啊……
　　黑暗中的王珺蜷缩成了一团，靠在冰冷的墙角，留下了苏婉不知道的泪水。

　　****** ******

　　失踪了的苏婉第二天出现在教室内，当然当天是没什么机会和班内同学说话的，她忙着在办公室里写检讨，聆听教导主任的教诲。她没有搭理任何一个人，连王珺也是。
　　至于她是怎么被找到的，班里面流传了各种版本。课间的时候，王珺看着身后的空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边的沈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害你们吵架。”
　　王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自己手上的习题册，直到看得字迹模糊，掌心的颤抖不足以捏住笔为止。
　　午休的时候，苏婉回来了，面无表情的，一眼都没看过道那一头的王珺，用旁人的话说，苏婉那一天的表情都像是在看死人。
　　高三是个压力山大的时代，被高考制度压榨地痛不欲生的学生们只能从茶余饭后的一点小八卦中汲取一丝活力，这种时候怎么能少了苏婉王珺和沈胤之间的三角恋呢？背后的流言不绝于耳，当事者们充耳不闻，只是偶尔会用不是很友好的视线从那堆闲言碎语的人群中掠过。
　　没有王珺，苏婉过得很自在，吃饭的时候不用担心同行的人慢腾腾地吃害得自己还要等，做题目的时候三心二意到最后插着耳机趴桌子不会再有人碎碎念，没有王珺，她的生活随性。
　　没有苏婉，王珺变得很沉默，经常有人看见她一个人晃荡在校园里，对着某棵树发呆，时间一久，麻木变成了她脸上最多的表情，没有苏婉，她的笑容少到可怜。
　　等不到月考成绩正式下放的那一天，早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王珺似乎从第一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语文老师气急败坏的表情被不少人目睹。办公室里，快要退休但是脾气依然火爆的老大叔一拍桌子，“为什么交白卷？有那么难嘛！”吊车尾的苏婉就算了，为什么向来是好好学生的王珺会这样？
　　那次的材料作文：爱情是灯，友情是影子，灯灭了，周围都是影子。
　　从办公室回去的路上，苏婉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其实我本来对那题目很有感触的，还想着把咱俩的事迹搬出来说一说，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影子，真情演绎啊，老师搞不好会给满分呢。”嘲讽之意尽显。
　　王珺没有说话，走回自己座位，然后更加沉默。
　　苏婉却不想承认，她看到这样的王珺，很心疼，开心到疼。

　　****** ******

　　在王珺解决了一次课间男生们的小摩擦后，班里的人终于意识到，没有了苏婉的王珺，就是一把脱掉剑鞘的利剑。苏婉在的时候，嬉笑怒骂和男生们打打闹闹有些小问题马上就搞定了，遇上什么难事她也会第一个跳出去帮王珺解决。如今苏婉不在，本着有些看好戏而围观的其他人惊讶地看着王珺拿着两本书从位置上走到闹事的两个男生中间，一人当面就是一本重重地摔在脸上，等不及对方把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她已经一盆冷水泼了下去，“滚去厕所冷静完了再回来！”
　　男生们怔住了，不是被王珺的言语激到，而是被说出这样话的王珺吓到。之后的时间，班里的人都怕极了王珺，怕极了她的沉默，怕极了她的注视。那双黑洞洞的眼，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这一幕刚好被走进教室的苏婉看到，她有些意外，却没有和王珺对视，只是朝着那两个呆愣的男生鄙夷地哼了几哼，然后做自己的事。
　　月考完了之后就是运动会，高中三年最后一次值得拼上汗水的集体活动，本来报名这件事应该是体育委员搞定的，但是今年，王珺看着面前的这份报名表，边上站着其他的班委，点了个头，“我知道了。”
　　体委，苏婉。
　　往年都很积极的苏婉今年撂挑子了，问题出在谁身上再明显不过，王珺没打算去找苏婉，她和几个以前参加过的同学交流了一下，最后一年了，大家的积极性没之前那么高，大多懒得动，王珺几乎把嘴皮子说破了，才勉勉强强地报足了运动会的最低参与人数。
　　站在体育老师的办公室外面，王珺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交了报名表，末了还在名单上多填了一个。
　　3000米，苏婉的特长。

　　****** ******

　　运动会如火如荼进行着的时候，往年最夺目的人气之王只是懒洋洋地躺在操场边的草坪上嚼着口香糖，两眼望天，耳中充斥着赛场上的号令声和呐喊，今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苏婉并非不想参赛，只是运动会报名这件事，她既不想一个人做又不想和王珺以外的其他人做，所以她就干脆什么也不管。她现在所在位置，刚好能感受到赛场上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身体里每一个属于运动的细胞都在叫嚣颤栗，可惜今年是没机会让它们去释放激情了。
　　百无聊赖地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发泄似的站起来狠狠地跺了几脚地面，无视路过的人投来看神经病的眼神在边上的篮球场上一圈一圈如风般奔跑，跑到最后脱力一头栽倒在地上为止。
　　苏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快被气死了，头一次和王珺闹僵这么久，害得她都没心情去报运动会。
　　“苏婉。”
　　她发誓她不想再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她和王珺冷战的导火索，沈胤。没好气地坐起来瞪眼，“你干嘛，骨头好了又想断是吧！”
　　沈胤背后冒出来一阵冷汗，勉强地笑了一下，“呃……害你们吵架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搞错了，王珺她好像报了3000米……”看着苏婉越来越恐怖的表情，沈胤哆嗦了一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这就是为什么苏婉在背地里叫沈胤小白脸的原因，胆子小，空有皮相，没多大能耐，之前扭伤脚就是因为他反应慢半拍才会被别人撞到，结果还自己被压在下面，简直弱爆了，只有班里那些花痴女才会对他有感觉。
　　把苏婉从雷区里拉回现实的，是广播里的检录通知，吐字清晰，发音标准。
　　3000米，王珺。
　　“我靠！！！”苏婉一跺脚立刻跳起来跑去检录处，王珺你个跑得跟猪爬似的去报三千米能别丢人？！
　　也许是之前跑太猛，才导致体力不足，慢了大半拍，等苏婉赶到检录处的时候运动员早已经去场地上就位了，听着赛道那边的喧哗，她郁闷地没话说，发了疯似的蹿到红色的塑胶跑道边，可不是，那跑在最后一个，束着辫子，累得跟条狗似的，除了王珺还有谁？
　　3000米，王珺跑到第二圈就不行了，耳朵嗡嗡作响，世界模糊了，两条腿除了跑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方向。她从小体质就差，跑步什么的她和苏婉差了不止三个档次，八百米测验她俩都是第一，苏婉正数，王珺倒数。
　　勉勉强强撑过第三圈，王珺对这个世界都绝望了，对她自己，对苏婉，弃权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对她好，对苏婉好，可她能放弃比赛，却没法放弃苏婉。
　　“扑通”一声，王珺的脸和凹凸不平的塑胶跑道贴在一起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被自己绊倒也有够笨的，躺着一动不动，她已经没力气爬起来了。
　　苏婉说，好你个王珺，事情闹到现在连个解释都不给，害得老子一个人生闷气……
　　苏婉说，你个跑得猪一样的女人能不能别这么不争气，躺在地上不起来是几个意思……
　　苏婉说，王珺你他妈的给我起来，还要不要跑了……
　　苏婉就在她的身边这么对她说，王珺的眼懒洋洋地睁开，恍惚着又回到热火朝天的赛场上，那个脾气快臭到天上去了的女生就盘腿坐在她边上，板着眼瞪她。
　　一个人吊儿郎当地坐着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着，稍微有点壮观。
　　“不跑了，我累……”
　　苏婉狠狠地掐着王珺的脸，“你自己找死报了三千的，去给姑奶奶跑了！”
　　“跑不动，你去。”王珺把胸前的号码牌摘了下来塞到苏婉手里。
　　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是脑子被门板夹了么，报名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跑算个毛线！”
　　王珺不顾形象地爬出赛道躺好，“我就是……上来体验……体验一下。”
　　“哈？”
　　“你说我不懂你的感受……我就来体验体验……”王珺的脸上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能和她这么毫不顾忌说话的，只有苏婉，只有这个苏婉。
　　酸涩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苏婉忍不住摸了一把脸，“幸好姑奶奶之前热过身……回来再收拾你！”手里捏着久违的号码牌，却没有把它戴在胸前，看着四面八方围观的群众，哼了一声，然后原地开始……
　　王珺是被赛场上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给炸回神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喊着一个名字。
　　苏婉！
　　苏婉！
　　苏婉！
　　在这条赛道上，没人不认识苏婉，裁判是苏婉的老师，看到这明显犯规的一幕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在王珺的名字上划了一条线，随那个人发疯去。
　　不得不说，王珺之前跑得有够慢，除非苏婉插上翅膀，不然真不可能跑到前面去，看到前面的人陆续到了终点，苏婉的脚步停在了王珺的身边，伸手，“坐得够久了吧，起来！”
　　王珺探头，终点还有两百米……
　　苏婉一把拽起那个死活不肯起的女生，不由分说拉着她朝终点跑。
　　“喂，苏婉……这犯规……”
　　苏婉甩回去一记眼刀，“你还知道犯规？”
　　王珺的脸红了，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不知道是还没从跑步上缓过劲来还是故意的。
　　临近终点，全场都聚焦在这里，呐喊声不绝于耳，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裁判们早就走了，反正苏婉和王珺也是最慢的，对比赛结果不影响。
　　苏婉！！苏婉！！
　　王珺！！王珺！！
　　苏婉紧紧地攥着王珺的手，心情放松下来了，“喂，拜你所赐，我第一次三千米跑了十五分钟。”
　　“……对不起。”王珺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跑过了终点线，欢呼声淹没了道歉的话语，看着被人群包围住的苏婉，唇角勾起了疲惫的笑意，这个舞台是属于苏婉的，她只适合当个观众。
　　最后，苏婉在以前经常和王珺饭后散步的地方找到了她，斜斜地靠在树下的石椅上，苍白之色尚未褪去，松散的发辫不及整理，垮垮地垂在了靠背上，夕阳穿透细碎的树叶在她瘦弱的身上洒下斑驳光影，在一片浅黄的光晕中，一起一伏的呼吸显得有些不真实。
　　苏婉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蹲在睡着的王珺身边，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近地看她了，“对不起……惹你生气……”
　　我们都有错，睡着的王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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