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玉

　　垂眼看着已经抵到自己嘴唇上的汤匙，苦涩的药香已经随着呼吸钻进鼻腔。贺知玉皱了眉，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还不喝药沈亦行一定会直接捏住他的鼻子强灌……江湖人毕竟不懂规矩，粗鲁，太粗鲁。
　　勉强开口把那一勺药汁吞下去，贺知玉顿时感觉浓郁的苦味在口中弥漫开，那滋味简直令他想要作呕。不容片刻迟疑，他立刻抢过沈亦行手中的药碗将剩下的一整碗药一口气吞咽下去，立时呛咳几声，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
　　沈亦行见贺知玉这般痛苦，不禁担心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把药全都吐出来，于是连忙去倒了杯茶，示意贺知玉吞下去以缓解苦味。
　　却不料贺知玉冷着一张脸，强忍住作呕的冲动，唇齿间挤出一句话——“这是隔夜茶。”
　　“……”沈亦行默默缩回了手，暗叹这有钱人就是讲究，忒难伺候。凑巧侍女端了新沏的茶进来，沈亦行连忙去倒了一杯，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吹凉，估摸着可以喝了，才给贺知玉递过去。
　　贺知玉饮下一杯茶后依然有些咳嗽。他阴沉着脸看着沈亦行，后者缩了缩脖子，心有戚戚：“真有那么苦嘛？”
　　“中午给你尝尝，”贺知玉语气不善地说着，忽然觉得眼前一亮，这才注意到沈亦行换上了自己命人准备的衣服，还挺合身的，贺知玉眯了眯眼睛，评价道，“纨绔子弟。”
　　沈亦行虽然家世不好，却难得天生一副好长相，平时粗布衣衫最多只是让人觉得这人长得不错，并没什么特别，可若是换上好些的衣料，合适的款式剪裁，便衬得整个人都贵气起来，清雅隽秀，风流天成。
　　“纨绔子弟说的是你这样的，小爷没钱，纨绔不起来。”沈亦行没好气地说着，也觉得这身衣服显得太金贵了些，又道：“这不是仆人的装束吧？你给我穿这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我乐意。”贺知玉直觉沈亦行虽然会说“纨绔子弟”这个词，却肯定不知道“纨绔”二字是怎么写的。啧，再好看的衣裳也难以掩饰本质，粗鄙的江湖人……
　　折腾这一会儿，沈亦行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叫了，便打算去后厨找点东西吃——后厨在哪儿？他早就把贺家别院的布局研究清楚了嘛，完全不必担心找不到地方。
　　身子还没转过去，却又嗅到一股熟悉的药味儿……沈亦行脖子一僵，缓缓偏头看去，但见一侍女端着药膳款款而来——还是刚才送药的那侍女。姑娘直接把托盘放在沈亦行手上，便匆忙告退了。
　　沈亦行对着药膳默然片刻，头疼。
　　“你家侍女都这么会投机取巧的么……”
　　贺知玉闻着药膳味儿也黑了脸，顺口答道：“你来之前倒还没发觉。”
　　“……”沈亦行认命地放下托盘，端了其中的一碗药粥，凑到贺知玉面前，“既然药都喝了，药粥的味道肯定会好一些，你就一并凑合了吧？”
　　“……”贺知玉缓缓地、以一种微小的幅度，往后缩了缩脖子。
　　药粥什么味道沈亦行却是真的从未尝过，他舀了一勺自己先凑近闻了闻，喜道：“味道真的淡很多，应该不苦！”
　　然后那一勺药粥就毫无意外地被递到贺知玉的唇边……贺知玉苦着脸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不动了。
　　沈亦行微怔，将整碗粥递过去，贺知玉却也不接。于是沈亦行莫名就从贺知玉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又舀了一勺，凑过去。
　　“……”抬头看沈亦行一眼，贺知玉皱眉又喝了一口。
　　终于一勺一勺把一碗粥喂完的时候，沈亦行忙活得已经忘记自己本来打算要去吃饭，而是下意识地端起托盘里的一盘青菜，取了筷子，再次递到贺知玉面前。
　　贺知玉这回断然拒绝了：“我吃饱了，那两道菜你吃了吧，这些药膳都是养身体的，没什么坏处。你吃完让人撤掉就行了，我再休息一会儿。”
　　话音刚落，贺知玉已经安然躺在床上，拉好被子，一副“我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天知道沈亦行此刻有多想直接把那些菜连带盘子都扣到贺大公子的脸上。
　　饿极了的沈亦行反倒没觉得那两道菜有多难以下咽，其实药膳的药味儿已经很淡了，不细品甚至感觉不到苦涩的味道，相反调味很是鲜美，沈亦行吃得还挺香。
　　不过既然如此，贺知玉为什么还是这么抗拒药膳呢？
　　想不明白，沈亦行也不逼迫自己弄明白，吃完之后侍女进来收拾，他随手给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在装睡贺知玉掖了下被角，又去关了早上被侍女打开通风的窗户，便出去了。
　　贺知玉却真的又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撑着床坐起身，按了按额角，觉得精神好了一些，便起床更衣。
　　推开窗，白色阳光刺得人眼睛都有些不适，贺知玉还未看到外面情形，先听得侍女们笑闹的声音。仔细分辨，却是有纤细的嗓音在嬉笑着喊：“小沈公子，你可小心着些，那树高着呢！”
　　小沈公子？贺知玉面色一僵，心道别院里何时来了这么一号人，闻声看过去，便见一个白色人影正飞身上树……
　　原是上午闲暇时候，几个侍女踢毽子取暖，玩玩闹闹，不知怎么那羽毛毽子飞得太高，落在了院里的树杈上。院子里都是老树了，长得高大粗壮，这些柔弱女儿家自是不会爬树的，只能仰头望着毽子干着急。而沈亦行就是靠轻功吃饭的，这点小事确实难不住他，自告奋勇便去帮人取毽子。
　　侍女们何曾见过几个江湖人士，自以为飞檐走壁那是天外来客才懂的本事，见沈亦行这般轻松一个来回，顿时欢喜得围着他谈笑起来，说话间种种叹服艳羡，简直是惊为天人的神采。
　　一个轻功便俘获了整个别院侍女们芳心的沈亦行显然是少了根筋的，完全不懂那些女孩子们眼神为何那么热烈，讲话的声音为何那么动听，脸上红晕又是从何而来，只顾一律笑着应允以后谁遇到困难他定然不吝相助。
　　沈亦行虽然性子直爽，偏偏不懂风情。贺知玉冷眼旁观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吵，不禁轻咳一声。
　　于是侍女们瞬间纷纷作鸟兽散。
　　沈亦行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的贺知玉，脸上笑容还未散去，咧着嘴角问他：“你起来啦，身体好了？”
　　这笑容灿烂得让人莫名不爽。贺知玉不置可否，眉梢轻扬，没什么语气地念道：“小、沈、公、子？”
　　“……”沈亦行被他这么一说颇感尴尬，挠了挠头发，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叫我。”
　　沈亦行前一日才来到别院，竟然直接被安排在贺大公子的隔壁，衣食住行皆不同于旁人，明显是受贺大公子特殊关照，这里的仆从们个个都是人精，自然不敢直呼其名了。不过——
　　贺知玉打量着沈亦行的脸，道：“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年纪。”
　　“二十有四。”沈亦行莫名其妙，仆从也是有年龄限制的么？
　　“……”贺知玉默了默。确实是显小的面相，贺知玉一直以为这人未满二十岁，那张脸的欺骗性实在是太大了。“他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一个称呼而已。”
　　“哦……”沈亦行不甚明白这些富贵人家的称呼有多少弯弯绕绕的讲究，亦不多想，转而说道，“对了，那块玉佩还在我那儿，我去拿给你。”
　　“玉佩？”贺知玉反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嗯，你已经帮我救了千弟，那玉佩对我来说也就没什么用处啦。”沈亦行说着就要回房间去，走出两步却被贺知玉扣住手腕。“怎么了？”
　　“不用了。”贺知玉沉声道。
　　“什么？”
　　“我是说，我既然把它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随你处置，不必还我。”
　　“可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无功不受禄。而且我想，那块玉佩应该对你很重要……”
　　“谁说它对我很重要了？！”贺知玉忽然动了怒，扣住沈亦行的那只手上力气大的出奇，他皱着眉，语气都显得阴冷起来，沈亦行只听得他一字一顿道：“那是无所谓的东西。我不要了。”说得那么认真，不知是想说服沈亦行，还是说服他自己。
　　然后贺知玉甩开沈亦行的手，转身回房间去，门也被狠力关上。
　　沈亦行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神。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可怕……他呆呆望着那扇关紧了的门，又低头瞅瞅自己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印子，心有余悸。良久，才慢慢叹了口气。
　　不要就不要，小爷当掉还能赚不少银子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