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

　　不知过去多久，林麒行至沈宅花园内的湖边，只见一池碧水无波，一角满是残荷，才露的小荷尖尖角挑不起半寸生机。
　　湖边有一老树，沈意曾在此为妹妹做过漫观流云的秋千，亦曾在此与林麒并肩躺过每一个闲来无事的午后，而今古树发了新芽，竟还是郁郁葱葱。
　　突然，林麒呼吸一窒。

　　树下竟躺了一个人。
　　快步上前，林麒仿佛能听到心中那头兽的嘶吼，感受到它在奋不顾身地撞击十年来苦苦砌好的牢笼。
　　沈意。
　　沈意。
　　沈意。

　　那人一身红衣，颜色如血一般惨烈。林麒只见他双目紧闭，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随意置于身侧，苍白瘦削的手指间透过茸茸的绿草。本是闲适自在的姿态，男子整个人却透着凉凉的死气，好似将亡一般。
　　林麒仿佛在一瞬间被浪涛吞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响起：
　　“你是谁？”
　　那人眼也不睁，半晌方拉长声音道：“孤-魂-野-鬼。”
　　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如纸，衣装和黑发凌乱得带上几分狼狈，深红的衣料妖异非常，倒真衬得他形如鬼魅了。只是那神态，他的眉眼间尽是夙愿得偿的餍足，唇角微勾含着笑意，那笑是解脱的，很浅，浅如天边的流云。
　　那眉眼像极了沈意，那人却全然不是林麒记忆中的少年。

　　“你……为什么……来这里？”

　　林麒听到记忆中那个白衣的少年说，会有这么一天的，麒。
　　他听少年说饮美酒，赏美景，策马天下。
　　倘若记忆都是吉光片羽，沈意，你说我怎么抓得住？
　　沈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仍闭敛着眼，男子答道：“无处可去，魂归来兮。”
　　林麒睁大了双眼，过去的时光与十年的苦守寸寸将他淹没。他膝盖一软，重重地跪了下来，将那只苍白瘦削的手死死抓住，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其手骨捏碎。
　　“沈意……”林麒将男子的手贴于颊上，双唇微微颤抖，“沈意，沈意……”

　　男子终于睁开双眼，平静地看了林麒一眼。
　　那双眼睛，像冰一样冷。
　　他说：“我叫莫生。”
　　言毕，他将林麒紧抓着的手抽出，缓缓起身。
　　林麒看着这人起身，像喝醉酒一般踉跄而行，突然想起那手，是一点温度都没有的。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心痛如绞。

　　“沈意——”
　　他唤：“沈意——”
　　一声一声，好似猛兽悲鸣。
　　莫生始终没有回头。
　　他一步一步走着，走得极慢，似垂死的兽类，悲怆而骄傲。
　　林麒终于改口了，他唤：“莫生——”

　　莫生停下脚步，背影像棵枯死的树。

　　“你去哪里？”
　　“寻一物。”
　　“寻何物？”
　　“死。”
　　林麒追上莫生，看见他嘴角的笑，凉薄得好似北国终年不化的雪。

　　“既无处可去，便随我回麒意庄。”
　　林麒再不肯放过。
　　“庄主大人不怕？我可是个麻烦呢。”
　　“不怕。”
　　莫生一怔，笑道：“甚好。”

　　莫生不是林麒记忆中的少年，这一声他回得轻易，脸上的笑宛若春风，一双眼却古井无波。

　　清明，终于开始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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