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苏恭 病树

　　自此以后，少恭就经常发短信给屠苏。

　　他的短信多是一个普通朋友的关心问候，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时而也有学问的探讨，事件的见解。屠苏从不主动给少恭发短信打电话，他本来性格就孤僻，可是他无法否认，从此之后，每天从梦里醒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下床，不是发呆，而是把手机打开，翻翻看看，如果有那个人发来的短信，心里就开心一分，若是没有，就失落一分，久而久之，便成习惯。

　　有时他也不免自嘲，眉眼中闪过几分讽刺。然而他控制不了。这一个朋友，简直像是专为他所打造的一般，

　　他还没有知道当年那人是不是他，又怎能这样坐视少恭对自己好。然而毕竟他也无法做到对少恭一刀两断，抽刀断水的利落，屠苏其实并不是没有，只是对着少恭，他无法做出来。他舍不得那种温情，少恭所给予他的，是他十五年来，都未尝体会到的脉脉温暖。

　　所以他有时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又是可笑，又是可鄙。自厌自弃，寤寐难求，大概所说的，也不外如是。

　　高中放月假了。

　　少恭也是难得放假，高三课程紧张，老师天天紧紧盯着所有的学生，发下来的卷子简直像雪花飘落，不要钱似的，高三生的假期也是被这些吃人的卷子所占满了，简直抽不出一点空闲。

　　然而即便如此，少恭还是打电话给了屠苏，想约他出来。屠苏斟酌了下，问:“……少恭，你最近不忙？”

　　少恭的声音总是优雅华丽的，他还笑了一笑:“不，其实我很忙。但是，屠苏，我很想你。”

　　他说，我很想你，屠苏。

　　屠苏停顿了很长时间不说话，少恭也不说话。他们相互较着劲儿。少恭听到从话筒那边传过来的呼吸声响极细缓、极悠长，像是有些电影开头时分那一个及其文静的长镜头。呼吸所带来的水汽扑上冰冷的手机外壳，再爬上话筒里千丝万缕的电磁线接着如闪电般穿越重重的隧道，挣扎着，纠缠着，又是如此急切地来到他的耳边。它，挑动着他的所有神经。

　　少恭不禁笑一笑，细长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手机的外壳，话语如在耳边，连那股湿气，都像是在耳边温软地、轻悄地徘徊着。少恭觉得更开心了，他觉得屠苏似乎就在身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儿，眼前。

　　然而屠苏的下一句话却打破了这一切的幻想。

　　他说:“抱歉，少恭，我……要回家。”

　　幻境消失了，空气中却仍然留存湿软的水汽味道。少恭轻轻嗅嗅，手机一下子变得紧张、坚硬，有水滴从楼上落下来，咚、咚，少恭头皮突然沁凉，他抬头向上看，哦，原来是某一家的人正在给花浇水。

　　他就这样挂掉了给屠苏的电话。

　　屠苏回去之后问了红玉有关车祸的事。

　　其实问紫胤才是最好，紫胤是当年他父亲于病床上亲自托孤，其余它事，也是紫胤一手操办，也应是知晓其中全部过程。但是屠苏无法向紫胤开这个口。当年太难太难，种种伤心之处他们两个从来默契不提，若要现在为他的事让紫胤再度难过，他不愿意。

　　所以，他去问了红玉。

　　红玉是紫胤的朋友，在律师事务所里上班。红玉似乎喜欢紫胤，他以前年幼时也曾问过紫胤，会不会娶红玉为妻，紫胤当时看他一眼，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以后再关心吧…”这么多年过去，紫胤还是孤身一人，屠苏也看明白，对红玉也觉得可惜。

　　但他也无能为力。

　　他对红玉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红玉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才答:“是叫欧阳少恭。”

　　“屠苏，怎么会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屠苏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脸色突然苍白，听到红玉这样一问，连忙收敛心神，说:“没有它事，一时心血来潮。”

　　他还自失地笑了一下，将刚才的失态掩饰过去。

　　红玉却没有在看他。桌上的茶杯里腾起丛丛雾意，红玉盯着眼前的杯子，她的面容，掩映于雾气之后，似是有些迷离与难以道明的起伏不定。

　　之后屠苏便回到了学校。自从上次电话被挂掉后，欧阳少恭也不再给他发短信。

　　他本有些惶恐，后来知道此事之后，就有些下意识地要与少恭避开。为此，他再不跟方兰生一起走了。

　　方兰生也奇怪，有几次从少恭那里分别，后来就问屠苏:“屠苏，你怎么惹到少恭了？”

　　“真是奇怪，我今天在他面前提起你，他很冷淡地说:百里屠苏是谁，我不知道。唉！屠苏，我这个表哥脾气很不错的，你怎么惹他了？他不是还挺喜欢你的吗？”

　　一屠苏在兰生面前淡淡地摇头，嘴里却觉得像是含了失掉糖衣的药片，他不停吞咽，不停地吞咽，到了最最的后来，却还是只能躺倒在床上，摊开满心的失落。

　　也好。

　　也好……

　　当天晚上，屠苏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那个弹琴人，他端坐在原地，身边围坐着一条小蛇。

　　弹琴之人身边流淌着淙淙的水流，高崖之上，山川掩翠，胜景犹在。

　　他弹着铮铮的弦乐，一挑一拨，音符如入海流。闲谧，静远，真是想不到，本是金石之声的乐器，竟然能奏出这般旷远空寂的乐章。

　　而后，琴声停下来。小蛇与弹琴人开始交谈。他们的声音有些虚，于是不知不觉间，屠苏慢慢地离那弹琴人越来越近，当弹琴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屠苏方才停下来，他发现自己离弹琴人只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了。

　　他略微有一些不安。

　　而在这个时候，弹琴人突然又说话了。那一张酷似欧阳少恭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并且嘴巴微微张开几分，眼神玩味，他直视着屠苏，似乎是要钉住屠苏的灵魂似的，声音也悠悠荡荡，如有魅惑之意。

　　他说:“屠苏如何入我梦中？莫不是朝思暮想，却只敢入梦来见？”

　　屠苏倏然一惊，一个挣扎，已是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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