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秋水生

　　蝙蝠公子笑了，他并不是个会在乎他人评价的人，他道“收拾一下，我们择日启程。”

　　唐天容没发表异议。他固然喜欢给这人添堵，但是正当事情上还是不作怪的。

　　两扇石板门开了又闭，这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

　　唐天容揣测他大约是要去查看半夏的事。

　　余下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这是蝙蝠岛，但他却不一定要按着蝙蝠岛的规矩来。他手摸到身后的桌子上，石桌的质地坚硬而冷，留出一大片工作的地方，余下却堆着各式的工具材料。他将那火折抛在了桌上空余处，绝不可能差一分一毫。

　　然而那却空无一物。

　　唐天容一下子炸了毛，那混账竟然收走了他的火折子，最可怕的是，他竟然连发觉都没。

　　唐天容不由为自己捏了把冷汗，他本身长于暗器，后又因一些机缘对潜行狙杀亦有了造诣，平日刻意磨练五感，耳力不弱，原本即便是在黑暗里，就算他要做些什么，不说能一清二楚，至少他也能有个知道，但短短数月未见，也不知对方有了什么经历，竟然境界提升如此之快。

　　令人发指。

　　他想，这威慑当真是比什么话语都要管用，一下绝了唐公子七七八八的小心思。

　　他乖乖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这地方不知道多少时候没人收拾，虽然仍是干干净净的，但也不过是保存那些精巧工具的最低限度而已。

　　唐天容有些认命地把这些东西都理了一遍，该保养上油的堆一边，要做改进放另一边，理到最后，还多一样，他犹豫了一会，才放上手去，只大致确认了一下形状，略一沉吟，单独放了一边。所幸他近年在这呆的时候已不长，这边留着的东西并不繁多。

　　他对待这些木石造物，就跟剑客对待手里的剑一样，那种温柔怜惜，有时连情人都要妒忌，五指灵巧，上下翻新一遍，竟然只花了一个时辰。

　　唐天容放松了下肩背，从杂物最底下摸了摸，在手里一擦，跳出点火星，那星子跳到灯台上，竟然燃着了火棉，那簇温暖的光就骤然亮起来。

　　点火可不止要火折子。

　　唐天容眼前乍然一亮，忍不住眯起了眼，心情却好了很多，再可怕的鬼窟有了光也就不可怕了。

　　他检视了一遍成果，发觉自己手艺同平时一样好，顿时老怀大慰。

　　余下却是那个不知何物的东西，之前只估算了形状结构，在光下看，那是个银色小筒，只看那小巧模样以及与体积不相称的重量就知道这东西里面构造多精细。

　　果然是‘松鹤针’，被改过的松鹤针。

　　这东西被改了三处机簧，力道比以前更足，速度愈加迅疾，还淬了名为‘三秋生’的毒。银针出手，快若银电，秋电银霜，往前也使不少英雄丧命，却被扔在他桌上。

　　唐天容醒悟自己之前还问原随云要不要杀尹素秋和云鹤子，简直就是天真幼稚。

　　他却未露出什么懊恼的表情来，只淡淡将那松鹤针翻看了下，对其构造有个眉目，就把这难以估价的宝贝扔到了一边去。

　　他心里有些微的不安稳。

　　这不安稳在丁枫来找他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丁枫脸色并不好，就连笑得都很勉强。

　　他急急对唐天容道“公子那要你去一次。”

　　唐天容奇道“要我？他有什么是非我不可的。”

　　“你……”他见着了唐天容房里的那盏灯，笑容僵硬了一下，还是低头道“半夏夫人的事，对公子很重要……”

　　唐天容倒有些意外，丁枫对他低头的样子，那简直是存在与记忆里的东西了。

　　丁枫没说话，他那沉默的样子倒是难得激起丝唐天容的良心来，轻声细气地安慰同僚“你我共事这么久，还信不过我？”

　　然而青年的神情分明是不信又无可奈何。

　　唐天容在心里叹出口气来，这结大约是解不开了。

　　蝙蝠岛上不能有光，很多人，包括丁枫都认真执行这一点，但这边却点着一只蜡烛。

　　烛光摇曳，有人在灯下等他，侧颜如玉，静美若画。闻他前来只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灯下美人，总会温润几分，何况他本身就是个看上去十分温柔有礼的人。

　　唐天容感觉心脏好似重重跳了一下。

　　“只有你一个人？”他转头去看那姑娘“要我施毒，还是要我救人？不，只是这样，你让丁枫来就行了。”
　　蝙蝠公子道“丁枫中了招，我让他回去呆着了。”

　　唐天容上前查看一下，那姑娘果然是被人打晕的，他挑了挑眉“我就无妨了？”
　　蝙蝠公子笑了，那笑里带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唐天容摸不清他那笑是何意，单纯觉得他能把人一路带回来所以一定安全，又或着单纯嘲讽他。

　　“有我在，无妨。”蝙蝠公子道，于是唐天容觉得，是后者。他有些恼怒，却明智地压下了。随意翻检了一边放着的瓶瓶罐罐，一个都没用过，这就中招了，丁枫还真不顶用。只是瓷瓶当中还搁了一个火折子，唐天容手一顿，还是没拿了回头甩他脸上。

　　他随手挑了两个瓶子出来，懒散揭了药塞“既然只有你一人，为何还要燃着灯。”

　　蝙蝠公子答“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对她而言，蝙蝠公子比黑暗更可怖。”

　　“怎么可能。”唐天容笑道“除非她知道你是谁。”

　　蝙蝠公子安静地看着他，唐天容听到自己有些干涩“她知道……她是如何？”

　　对方仍旧声色淡淡“我想不止她，半夏应该也知道，只是……”

　　只是那时候，蝙蝠公子最多还是个眼神明亮的小孩子吧。不。或许不止如此，唐天容看着那张火光下静谧的脸，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她知道的，是哪一个？”

　　蝙蝠公子露出了一个笑“或许都知道，所以你看，她才会这么怕我。”

　　唐天容忍不住咒了句“这些女人到底是人还是妖。”

　　蝙蝠公子摇头道“是妖如何，是人如何。”
　　对，反正不管是人是妖，落你手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只是他可经不起折腾。

　　想罢唐天容古怪道“我想我大约是该找个庙去拜拜了。”

　　只愿这种奇女子能少让他遇到些。

　　他手拂过女子后颈，但闻轻声嘤咛，那姑娘睁开了眼，她的眼睛极美，又十分清澈水润，仿佛条柔美的溪，眼神迷离时又似温柔的湖，她再看清唐天容的一刻眼中一亮，喜道“你是……唐九！”她欲语还休，却用眼同唐天容说了千句话，每一句都比最深情的蜜语更动人。

　　被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满怀期待，又专注地看着，是个男人都要觉得此生足矣，为这姑娘刀山火海都去得吧。

　　唐天容神思恍惚了一下，却见那姑娘亮闪闪的明眸幽深黑暗了起来，好似裹着他堕进了九幽深狱里，他陡然惊醒。再无怜惜，一手卡住她下颚，往那朱唇里灌了一瓶药。

　　她的眼暗淡了下来，含泪望着唐天容，那眼里又说起了话，声声控诉着这人的绝情。

　　唐天容心烦不已。

　　好容易等到了药效发作，就暴躁地开口“你是何人？”

　　他说完察觉自己语气太过不善，即使有药物辅助，也不能这么敷衍地问话，这次八成是要失败了。却没想她乖乖道“剑茗……我是花剑茗。”

　　这妖女这么乖巧，唐天容第一反应就是有诈！即便晓得是用了药，可半夏那一脉不是精通摄魂迷心，怎么会这么轻易中招？

　　还扯个唐九出来，是嫌我被整的不够惨，唐天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蝙蝠公子，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这位花姑娘待他的特殊。

　　但谁说得清这人在想什么呢。

　　蝙蝠公子好似注意到他的分心，微微侧转了头颅，正逮住他视线，对上了那双黒沉的眼，哪怕知晓对方目盲，唐天容仍反射地绷紧了身体。

　　蝙蝠公子道“你气息乱了。”

　　唐天容不知如何解释“我……”

　　只是这回蝙蝠公子却轻易放过了他“继续。”

　　唐天容从善如流，认真发问“你知道多少？都说与我听可好？”他说话声音带着股诡秘的节奏，无端就哄得人意识昏沉。

　　花剑茗失神道“我知道很多，很多事。”

　　“比如？”他看蝙蝠公子没什么反应，突然就心血来潮问了句“你知道蝙蝠公子？”

　　“我知道。”花剑茗惊恐起来，她牙关打颤，颠颠倒倒地说“他是一个可怕的人，必须远离他，必须。”

　　这句话还真说进唐公子心坎里了，倘他当年晓得这人本性，又怎会一脚踩进泥潭里。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诽。继而追问“你如此害怕蝙蝠公子，那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花剑茗突然平静下来“他是原随云，无争山庄的少主。”

　　唐天容心中起疑“江湖上并没有无争山庄，也没有原家，你知道的原随云还有别的身份吗？”

　　女子紧皱着细眉，好似也对这难题无话可说，可她最后还是疑惑道“我还知道一个人，宫九……无名岛……”

　　蝙蝠公子道“可以了。”

　　唐天容一怔，既然挖出了根可以询问的线，难道不该紧抓着一路探究。为何就此止住，教他忌惮收手的是宫九？还是……无争山庄？宫九既然与无名岛有关，这一块的消息他不熟，但也并没有被紧紧瞒住，自然也知道这些同蝙蝠公子有关，这可算是内部问题，暂且略过。

　　那么是无争山庄，难不成，还真有个无争山庄？

　　他记住了这名字，顺势换了个话题“石观音不可怕吗？你为何还呆在她身边。”

　　花剑茗道“我知道她怕什么。她的弱点，知道了，即便我也能杀死她，何况她还有个出色的儿子，那我为什么不能去争。”

　　出色的儿子，这女人胃口真大，就不怕给撑死。唐天容讥嘲，无花做过什么，他可知道一二。

　　唐天容又问“石观音的弱点是什么。”

　　花剑茗道“是镜……”还未说出口，她口中突然溢出许多鲜血来。秀目暴突，眼中血红，一张娇俏小脸亦涨到通红。

　　这种情形唐天容见过不少，内功高手走火入魔，真气冲击经脉腑脏，呕红也不稀奇，至于眼中血丝，面色通红，则是血脉逆行之故，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坐着不动，也不行功，这样还走火入魔可是件难事。

　　何况这花剑茗内力并不十分深厚，她那一点真气，几乎都给束缚在了丹田里，唐天容亲手所为，他对自个的手法自然信得过，那么花剑茗经脉内空空荡荡，哪来真气去冲击五脏，逆行血脉？

　　唐天容虽好奇此间因果，却仍赶忙俯下身在花剑茗背上疾点三下，手法怪异前所未见。但花剑茗那点走火入魔的症状却减轻不少。

　　尽管如此，她身上的痛苦，和吐掉的血，却消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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