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作者:S*******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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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三十年前的阴山脚下聚集满了来自各处的亡命之徒,鞑靼部牢牢控制着这块为朝廷不屑一顾的不毛之地,这样的形势却在被唐廷驱逐的沙陀人涌进来时变得不甚明朗了,看着这些贸然闯入的彪悍骑手们几乎所有鞑靼头人们都在想一件事:他们不会就这么呆在这了吧?

      沙陀人要是真的呆在这里不走了怎么办?唐廷虽然日薄西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跟一盘散沙的沙陀人周旋了数年,要是这伙人真准备抢下这块地盘据为己有他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事实上就在沙陀人刚到来时就有出先下手为强的点子的人,但当那个年轻的沙陀首领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人们又有些顾忌了。

      那年李克用二十二岁,昔日云中旧将口耳相传的那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振武节度使三少主而今在他身上看不出多少影子了。不过三年的时光中这个年轻人就经历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起大落:被背叛,驱逐和流亡的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长了很多,他的皮肤被风尘冰霜打磨的像砂纸,浑浊灰白接近透明的的左眼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唯有总是挺拔的腰背和干练的气质能看出这仍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后生。

      他平时也总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经历过这一切后他是应该忧心忡忡的,做为沙陀人的首领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无地之王,如今虽然暂时带着族人呆在鞑靼人的地盘上却终究是寄人篱下。况且沙陀与鞑靼虽出于同源,但在北边人的观念里就像兄弟兄弟不分彼此,即使兄弟争夺相杀人们也因为他们没于同宗而全不以为念。

      李克用长年在战争中锻炼出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但现在他又不得不在这里继续潜伏下去等待时机。面对危险他的作风一贯是迎头而上,于是他成日召集部落豪强们外出围猎,期间百般炫耀马上功夫。这招很有用,“鹰看高飞,人看行为”,这些马背上的人们向来只信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财物和刀子。

      一次围猎时他看到了一张新面孔。那是个格外引人注目的人,二十上下,身形俊俏挺拔整个人漂亮到晃眼,白衣白马似乎发着光般夺目。他的五官不像汉人也不像鞑靼人,却不时用流利的胡语跟旁边的鞑靼头人们交语说笑。他笑时也是旷纵的大笑,却与周围人的粗野不同,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风度气质。

      李克用问了旁边人才知道那人是常来往北边做私市茶马交易的妫州高府二公子高思继。

      长城外向来是无法无天的地方,时下被中原起义闹得焦头烂额的朝廷的在边寨的控制力越来越弱,但敢长期在这里做大宗生意的显然也不会是善茬。李克用当然听说过妫州高家,这个家族世代盘踞幽燕,据说源自鲜卑贵族已有百年传承;府庄势力堪抵一镇节度,族中也常出贵臣显宦,却不知为何高氏族人竟宁愿长呆在苦寒不宁的北庭也决不下中原一步。

      到了高思继这一代朝廷已经拦不住时不时下来打草谷的游骑了,全凭边人自生自灭。高思继刚到这一带活动时曾有一个部落头人欺他年轻,与他结了首付的马钱后又埋伏在他的回途上去劫,被他一箭穿脑射下了马。谁想他回到妫州后竟又带着余帐回来了,召集来诸部头人当着面点清后放火烧了——“骑马要有缰绳,办事得有规矩,” 他说:“我们高家人办事向来有规矩。”——所以你们最好也都放规矩些,大家都有好处拿,否则例子就在眼前。

      当时李克用并不想与北边人事牵扯太深,就决定不去招惹这人。但他的目光却没法从高思继身上移开,隔着众人高思继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竟大大方方对他颔首一笑。

      李克用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彷佛是金色的。

      这时有人过来指着天空问李克用能不能一箭双凋,李克用怕万一失了准头堕了名声,本来打算巧言推脱了,转头时却发现那双金色的眼睛正盯着他玩味的笑。

      于是立刻拧弦搭箭,趁两只大凋盘旋交错前看准了一箭过去,两声厉鸣划破天空,众人拥马过去时正看见两只大凋被穿做一起落在地上尚在扑腾,于是都齐声叫好。

      “小把戏,” 李克用脸上却没多少得意,他冷哼道:“大丈夫志在四海,射这些禽兽算什么。”

      他余光扫过高思继,只见高思继不远不近伫马而立,面上仍是澹澹了然的笑。

      而那双眼睛,那样冰凉摄人的金色,他从来没有见过。

      李克用娶的女人是个出身代北的刘姓女子,沙陀人有人人皆兵男女无别的传统,这个女人性子刚硬烈强只在其上不在其下,凡族人商议大小事等都尽数参与李克用也要听她的说话。刘夫人事事精明唯独不管李克用在外头跟谁风流,任凭他每晚换一个帐子的跟不同的女人厮溷。

      事实是当年李克用从没有固定来往的相好——怕被心怀不轨的趁机图谋——通常哪里夜间点起篝火喝酒聚舞他就赶去,到时热情洋溢投怀送抱的女人从来不少——这些马背上的男人们都擅长舞蹈,每次歌舞聚集时女人们都会出来,跳的最好的那个立刻会被围住。她们相信能从一个男人的动作中看出他在床上的本事,这样的男人能生产出最好的后代,严酷的自然环境下只有强壮的后代才能保证部落的延续。

      当日晚上围猎回来照例点起的火堆边李克用又看见了高思继,身边还有几个好不遮掩暧昧举动的青年鞑靼男子——这里男子相欢并不是少见的事,军中的契兄弟甚至会被传为美谈,“真正的男人跟男人做”,常有这样的说法——比起女人李克用对男人的兴趣并不很大,但也总有例外,就像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竟好像被这个人吸住了。

      热闹的乐声响起来时人群也轰然欢动,面前对舞的姑娘换了三个时不知是巧合或着意,他竟与高思继擦肩而过。错过肩时他们都回头了,这时曲子刚好转快,高思继站住笑着看他,举起手臂当空击了三下掌,随即一手捂在胸前一手平伸对他略略点头致意,竟当众向他邀舞。

      李克用没有拒绝,他回了礼就转到高思继对面。鞑靼人的舞蹈很有些怪异,他们的音乐并不快,男子几乎都是脚上的动作,双手或平展或叉腰,却一定要上身挺的笔直,这样与柔软舒展的女性舞姿搭配起来才格外协调。但这两个人之间的舞蹈却看不出丝毫维和,那是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里都充满了力量与灵巧,热情而谨慎,配合默契却互不相让。

      曲子停下来时李克用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大概喝多了,他竟直接拽到唇边低头吻了,看着高思继的眼睛说了句不怎么高明,勉强能算是恭维的话:“你很迷人。”
      面对这样带着轻薄意味的说话高思继不仅没恼反而笑了,他看了李克用半晌道:“赫连铎叫朔州的族叔找过我,想拿五百匹河套马换你的人头。”

      迅速意识到他说的族叔就是年前绑了他的人归顺大同节度使李琢的朔州刺史高文集,李克用并没有放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没什么变化:“吐浑那伙土狗目不识人,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

      高思继面上也还带着浅笑:“是啊,” 他说,闪烁的火光映得他金色的眼睛越发妖异:“——你肯定比这个值的多。”

      当天夜里没有发生刀枪箭雨,一切都平静的跟往常一样。

      ……

      俄而黄巢自江、淮北渡,武皇椎牛酾酒,飨其酋首。酒酣,谕之曰:“予父子为贼臣谗间,报国无由。今闻黄巢北犯江、淮,必为中原之患。一日天子赦宥,有诏征兵,仆与公等向南而定天下,是予心也。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曷能终老沙堆中哉!公等勉之。”达靼知无留意,皆释然无间。

      ……

      之后人们看见这两个人走的越来越近,没过多久他们的关系就浮出了水面。事实上两人一直在正大光明的当着众人的面厮溷,没人敢说话难听的——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只偶尔有人会窃窃议论高思继对男人的品味实在古怪的离奇:这里年轻俊美的男子不少,但他似乎觉得这个满身刀疤性如烈火瞎了一只眼的后生是天底下最迷人的情人。而无论如何,现在再没人试图打李克用的主意了,不仅因为他不久前的一番说话——其实现在大约连与沙陀世仇的吐浑人也只能干瞪眼了:除了沙陀王,他还是高思继的相好。

      代北的风沙渐渐缓了时中原的浪头却愈大了,北渡后不久黄巢就破了潼关直趋长安,唐帝仓皇南逃。当初举朔蔚投了朝廷的李克用叔父李友金与监军陈景思在雁门关招募了万余人马准备南下勤王,却因军中皆是代北五部豪杰无法节制而踌躇难行。这时他们不得不转向一直流亡在外的李克用,李克用身上有一千一万个不稳当不敢用的理由,但现下的事实也很简单:这支很可能扭转中原战局拯救李唐王朝的军队只有李克用支使得动。

      “当我们是畜生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扔几根骨头还要感恩戴德的摇着尾巴三呼万岁,” 诏书之前李友金先来了信,李克用一遍读完便磨牙恨恨道:“呸!没那么简单!”
      ……

      公元八八零年,(唐帝)有诏拜克用代州刺史、忻代兵马留后,促本军讨贼。克用募达靼万人,趋代州,将南道太原。节度使郑从谠塞石岭关,不得前,克用儳道至太原,营城下五日,邀粮赀,从谠不答,乃大略,还屯代州。

      公元八八二年,蔚州刺史苏祐会赫连铎兵将攻代州,克用率骑五百先袭蔚州,下之。祐屯美女谷,铎与幽州李可举众七万攻蔚州,谯栅相属。克用直捣营,入蔚州,燔府库,弃而去,屯雁门。

      国昌自达靼率兵归代州。扰汾、并、楼烦,不释铠。帝诏克用还军朔州。

      ……

      太原城里的河东节度使郑从谠死活不开城让道,李克用心下一直奇怪。但立刻从同州纠缠上来的吐浑人让他不得不暂搁下了这个疑问,不久后他去代州迎李国昌时最后一次遇见了要回妫州的高思继。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酒过三巡时高思继笑着说:“当初我告诉你族叔找我办的那件事,其实东西我是收了的。”

      李克用怔了怔,高思继从从容容继续道:“但他们只数出三百匹,我不可能为了三百匹马做这个事。所以我就告诉他们我只能把人放到他们眼皮底下,有本事的就自己去办,没本事了我管不了也不会管。”

      李克用腾的站了起来,伸手到腰间就要拔刀。高思继动也不动,仰头看着他仍是一脸明快轻松的笑:“——再怎么说他也是我长辈,我总不能驳长辈的面子吧,再说你也不至于那么不济吧。”

      李克用牙咬了又咬,攥着刀把的手骨节捏得直响,但到最后也只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拧个日刀乃求货!”

      听到他最后这句话高思继竟笑的格外开怀:“是啊,没错,你已经上过我很多次了,并且你还挺喜欢的不是吗?”

      ……

      李克用刚回到代州时就有人送来高思继的来信,信上首先客气的问别来无恙,又说时光难留,转眼竟至分别,情深意切无以为赠,唯奉多年随身的琉璃匕首一柄,若日后有缘再见,理当还他一笔。

      最后附语太原城里的郑相公不久前又差了心腹从妫州高价买了粮草马匹以充军用,如今也定是抱着沙陀人来者不善的戒备死心塌地的不会让道,若要南下河中就挑山中道路走吧。

      李克用两把扯了那封信指着东北破口大骂,然而那只琉璃匕首他竟没按往常脾气砸了了事。

      ……

      ……郑从谠不肯假道,克用军傅太原而营,奉币马遗从谠,身从数骑呼曰:「我且西,愿与公一言。」从谠升陴慰勉,归货币饔饩。克用乃自阴地趋晋,会河中。

      ……

      一眨眼离开阴山已经十数年了,那柄匕首李克用一直贴身带着,凋刻成马头形状的琉璃把依然光明剔透的不见一点磨痕。后来他再想那件事时已经没有当初的恼羞成怒了,说到底两人也都是互相利用罢了。有时夜深他拿出那只匕首对着烛光打量,玲珑通透的手柄上变幻的光彩赫然能看到那双眼睛的颜色,比起下了中原之后的凶险,他才觉得高思继当时于他竟像是多方回护了。

      极其偶尔的时候李克用居然会有再见他一面的念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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