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良人》
　　她嫁给他时不过十四，没见过他。
　　他听闻自己也许会葬送一个少女。
　　一
　　她坐着轿子晃过了十三座桥才到的他家，她未曾见过他，也没人告诉她他的模样。
　　她的家乡有哭嫁习俗，她却只对着拭眼泪的继母傻笑。
　　她被所有人叫傻大姐。
　　并没有很多人惋惜她的远嫁，她也并不认为这值得悲伤。
　　她被人牵着跨了火盆和马鞍，他的家很大，她的婚礼却并不热闹。
　　她和他的堂兄拜堂，她只是好奇院中的小黄狗和屋里砰砰的响。
　　她被人送进他的院中，院子的门从外面落锁。
　　她看到他的门上也挂了锁，没人告诉她怎么开。
　　她顶着盖头抱了石头砸开了门，他靠在门后的身子险些被她撞倒。
　　她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喏，把我头上的布摘了！”
　　她没缠过足，进他家时特异穿了矮跷装作小脚，这时摇摇欲坠。
　　他默声不语，看她蹬掉矮跷，足趾粉嫩也可爱。
　　她停在他的面前，“你快摘了我头上的布呀！他们说自己拿有坏事。”
　　他嘀咕她的坏事不会少，凑过去咬住了她的盖头。
　　二
　　她的眼前随之敞亮，他还未及扭头丢开盖头。
　　他猜她看到他的样子一定很失望。
　　他咬着盖头的模样真像她养过的小花狗。
　　他的五官有几分闪亮，她就忽略了他垂在身边动也没动过的衣袖。
　　她愉悦的说：“哦。你就是我的良人。”
　　他却目光闪动晃了晃身子道：“不是。你看清楚一点。”
　　她拉住他衣袖不解：“还是呀。”
　　他有三分气急：“你都不知道嫁给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就过来了。我没手。”
　　她盯着他唇上些许金黄色的绒毛发呆，“我看到了呀。但是我已经嫁了。”
　　他对她飘忽的反应有点气急，“你走就是了。反正我没碰你。”
　　“我为什么要走？”她解开了自己的嫁衣，“我家好远好远。”
　　他不知再作什么言语。
　　她脱了外衣，平卧在床上喊他，“我们该睡觉了。”
　　他无动于衷，她跳起来扒了他的衣服：“我就是来陪你睡的。”
　　他白嫩的脸色霎时通红，跳着脚说她是傻子。
　　她不以为然笑道：“你才傻。都不会和人睡觉。”
　　她硬拉着他躺在床上，他和她一起平躺着没有更多的动作，不多时他听到她问：“我们应该怎么睡？”
　　“别说话了，就是这样。”他称她不注意往外挪了一丁点，脸色仍旧红得很厉害。
　　这时候他也才十四岁，却很明白他们其实应该怎么睡。
　　三
　　他乘她不注意戳破了足趾擦上床单。
　　她在他的父母问起的时候大声说着：“我们睡在一起。”
　　他的父母摇头时看到他的面红耳赤。
　　她是他们家羞于见人的傻媳妇，因为他们的长子没有手。
　　她并不蠢笨，只是还尚年幼也没有太多人在意。
　　他觉得她这样也还不错，天知道他很怕黑，总是得听着她轻微的鼾声才能熟睡。
　　他的院子里有棵枣树正结满枣子，她每天会爬上去给他摘下一小篓。
　　她总是挑最甜最大的给他，总要听他说：“真甜。”
　　有一天他转身时忽然发现她滑下树时面色苍白。
　　她拉着他的衣袖说：“我流血了。”
　　他也吓得不轻，飞快的跑去叫了曾经最亲密的小姑。
　　他们因此被嘲笑很久很久，他被所有人知道他有着一个傻媳妇。
　　在夏天的时候她替他洗澡，她指着他背后一片疤痕问他怎么来的。
　　他告诉她因为他被反剪双手绑在树上，他为了挣脱擦得血肉模糊。
　　她问：“那你逃掉了么？”
　　他颤了颤双肩摇头，“可是他还是捆得太结实了。”
　　他被绑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有三四个轮回。
　　他饥肠辘辘无力哭喊，闭眼时就听见不远处的狼嚎。
　　他被找到时已神志不清，反剪的双臂也盯满了苍蝇开始发出腐臭。
　　他烧得不醒人事，所有的大夫都觉得他不可能醒过来。
　　他被放在小屋中等死。
　　每日里被灌上很多清热解毒的药汤。
　　他不知道他躺了多少天。
　　他终于有一天醒了，挣扎起身时看到身边躺着两条干枯发黑的胳膊从肩上脱落，他却并不见流血。
　　他掉在床下的巨响惊动了旁人，进门看到地上他扭曲的身体。
　　他被呼为奇迹，大夫用烧红的刀刃刮去层层腐肉，再敷上捣烂的药草。
　　他终于痊愈，至此家中的长子成了残疾。
　　他给她讲了个很糟糕的故事，因为他知道她有点傻。
　　她的目光却有些闪烁，面颊贴在他湿漉漉的肩上，圆巧的鼻头微微有点皱，小声说：“要疼死喽。”
　　他扭头看她，她目光清明，动作温和，哪里是个傻子。
　　四
　　他有几天和她不再亲密。
　　他仍旧还让她为他梳头发，他却不再抬头看镜中的他和她。
　　她的聪慧让他蓦然有了自惭形秽的直觉。
　　他有点庆幸这么许多日子，他和她只是睡觉。
　　他有点心烦意乱，变着法想让自己忽视掉她。
　　他偷溜出门外，外面的世界变了很多，他听说执掌天下的皇帝恰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他看到很多绞了辫子的同伴，他也被拉过去剃光了头发。
　　他看到书摊上卖着很多舶来的故事，生疏也诱人。
　　他在外面跑了一天，溜回去时光了脑袋怀里塞满了神奇的故事。
　　他隐约觉得他的世界会有所改变时已然被父母发觉。
　　他们慌张的把他又锁在院中并让她为此跪了一天一夜。
　　他发疯般对围观的人们又踢又打，用瘦弱的脊背背回了跪得浑身僵硬的她。
　　他找出来自己用过的药酒，用脚掌搓热了她冻得像冰一样的双腿。
　　她说他是她的良人，他第一次这么急切的想要告诉旁人。
　　她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脱去衣服钻进被子用体温给她温暖。
　　她紧紧的搂着他泪眼婆婆：“别人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她很快好了起来，粘在他身旁看他津津有味的翻着带回的故事书。
　　她不识字，却总是央他在纸上写她的名字。
　　他有求必应，有一天终于给她一本厚厚的描红字帖。
　　他一页一页亲自为她选的内容，由简到繁。
　　他教她读书写字，她聪慧异常，记性也很好。
　　他仍旧惦记外面的世界，她常常会穿上他的衣服翻墙出去，背回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新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一起看懂了从伦敦运来的文字。
　　五
　　她出落得日渐出挑，他也渐渐改了少年时模样。
　　外面开始战火纷飞，他们的小院子已经给不了他们庇护。
　　他的父母给子女们分了家，他和她有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他给了大半给她，跟她说：“我们可以出去了。你也可以走了，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头发仍旧很短，毛毛的像个小刺猬。
　　她还是趴在他的背上傻笑：“我能去哪里呀。我早就嫁给了你。”
　　他说：“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是自由的，你的脚是自由的。”他如同教她习字时的细心叮嘱，温和而且缓慢。
　　她仍旧贴在他身上：“哪里是什么事都没有，我嫁给了你。”
　　战火终于烧到了他们的家乡，她和他带着所有的财产乘船去了上海。
　　无论在她身边的他看上去是多么格格不入，她始终抓紧了他，和他一起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徘徊。
　　他们看到了一个异国文字写下的广告，她和他一起去了上面写下的地址。
　　他和她一起做了很多异国孩子的中文老师，并且因此可以熟练的说出曾经只能看懂的文字。
　　在外面的世界里她很漂亮，她剪短了从来没剪过的长发，穿上了从未试过的衣裙。
　　她和他一起尝试着曾经在书中看到的知识，并且因此日渐耀眼而瞩目。
　　他们从来没想过能够在曾经畏惧过的外面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他们有了很多朋友，成了他们之中的传奇。
　　他们遇到过很多诱惑，她和他都有。
　　可是当诱惑来的时候，她和他只是相视笑说他们有了彼此。
　　这样的世界终于也不能让他们餍足，他们随着很多同伴一起去了远方的世界。
　　在那里，她和他有了更多人的见证。
　　她有着出奇的经商天赋，他对时局把握很准。
　　他和她一起经营着不错的生意，产业逐渐蔓延。
　　她学着当地的习惯在手上戴上了戒指，并告诉所有人她的身边早就有了他。
　　他总是站在她的背后，在她累了的时候弯腰背着她走回去。
　　六
　　他有时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过来。
　　他的一生会不会就在那个院子中终老。
　　她有时也想，如果她嫁的不是他。
　　她会不会还能够如此的多姿多彩。
　　她的眼光一贯不错，一眼就看出他是她的良人。
　　他一贯重信重诺，她说他是她的良人，他哪肯让她失望。
　　他们在一起过了很多很多年。
　　超过了十年。
　　超过了二十年。
　　也超过了三十年。
　　他们在一起直到他们再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
　　她和他都变得很老很老。
　　他们儿孙满堂。
　　她和他躺在摇椅里，边摇边说着初见时的故事。
　　她成就了他的传奇。
　　他做了她的良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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