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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落千宫,白茫茫一片。
凝光走出宝合殿时,天际阴沉如晦,漫天风雪天罗地网一般笼罩大殿,只要身在此间,谁也避不开、逃不过。凝光倚在廊前听着鸟鸣声声,出神地望着金玉雕栏上精致的樊笼,片刻后,她伸手将一个笼门打开。
纤纤玉手,蔻丹跳动,一只又一只。不一会儿,满殿鸟儿破笼而出,纷纷展翅高飞,冲向苍茫的雪空。
凝光放走了所有鸟儿,徐徐走入雪中。风雪迎面,天地无人空寂无边,她一时兴起,便弃了锦裘珠履,迎着碎玉般的雪粉拂袖轻舞。飞鸟盘旋,万千雪光映那一身紫衣重纱,仿若玉枝琼花漫空盛放。仰头看向天空,一片纯粹的白,雪花落在脸上有着淡淡的凉意,她只觉得痛快,尽情一舞也是淋漓尽致。却在这时,雪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样清亮干净的声音,却又似乎透着一股狂放之气,与凝光肆意的舞姿不谋而合。
九天风雪溅红尘,一舞落人间,一曲动神魂。
廊前雪落如帘,从祁一身白衣随风飘舞,手中玉笛在唇,含笑看着赤足起舞的女子。他很少在白天的时候离开寝宫,此刻轻裘散发,伫立雪中,看去一派狷狂洒脱,与素日里喜怒无常的模样极是不同。
微雪飘落,融作满地浮光,在他轻舞的白衣和她缠绵的发丝间轻轻流淌。凝光隔雪相望,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重阙飞白,落了两人满眼满身。突然,她快步上前,来到他身边,道:“从祁,我们逃走好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
从祁眸中光色一窒。玉笛声息,他伸出手,低头在她眼上轻轻一吻,微微笑道:“凝光,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冰凉的柔唇如同雪落,瞬间浇灭了她热切的目光。凝光被他拥在怀中,他的声音透过胸膛再次传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却无处可去,若不和他们一起毁灭,我们便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归于无。凝光透过他身侧倏忽的雪光,仿佛看到了这一场王朝落幕的残景,毁了他们,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一切……若非如此,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祁放开她,独自向雪中走去。
风雪如舞,他一尘不染的白衣在天地间肆意飞扬,长发逐风,如墨的颜色。贵为九州之主的天之骄子,站在茫茫大雪中,举目凝视着天地尽头遥不可及的光芒。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多年之后的史书之中,亦没有人会记下这一刻绝美的画面,天@朝怀帝的一生,似乎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
楚堰江上踏月登舟,拊掌笑谈的翩翩公子;金龙宝座上杖毙重臣,肆意乖戾的无常君王;夜半深宫抚笛成曲,落花满身的孤单帝子;九重帐中辗转反侧,拥美入怀的多情男儿……
“凝光,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来人!”
随着他扬声传唤,环佩声响,自游廊尽头逶迤而至。十八名朱衣侍女出现在廊前,人人手托金盘,以优美的姿态依次跪地。内侍省监梅稷带着八名锦衣内侍冒雪立在旁边,脸上挂着经年不改的微笑,“娘娘,尚衣监已将册后大典时的鸾服凤冠准备停当,恭请娘娘过目。”说着略一挥手,两名内侍上前将那九重紫锦织金鸾缀云朝服小心翼翼地展开。
殿前顿时一片华光明丽,映了凝光玉容雪肤,夺人的颜色。凝光漫然移步,但见凤冠宝饰、九树花钗、翡翠珠履、玉绶霞帔灿烂陈列,梅稷随着她的目光,在旁殷勤介绍,“娘娘明鉴,这套鸾服乃是尚衣监三百名精巧绣工,以昆仑冰岭的九色天丝日夜赶制而成,宫中百年存丝仅得一件成衣,可谓绝世无双。襟前的羊脂合欢佩乃是西海古物,冠上宝珠十八颗,取自东海仙岛,皆是紫芒莹光,一般大小,分毫不差。这一双并头缠枝鸾凤钗以千淬之金、五色美玉镶琢而成,单是一寸凤羽便耗银千两。金穿玉妙莲化生耳坠配璎珞牡丹环,翡翠缠金飞天镯、累丝绣羽鸣春簪、金海水如意纹宝钿,还有这九丈铺霞百鸟朝凤飞仙云帔,娘娘且看这帔坠上的千丝对蝶穿花纹……”
凝光面带轻笑,可有可无地听着梅稷如数家珍,却冷不防撞入一人怀抱。“喜欢吗?”从祁不知何时来到近前,抬手将她拥在怀中,“朕的皇后,必得如此雍容华丽,方不负这皇族天威。凝光,你可愿做朕的皇后?”他低声相询,额头抵上她的眉心,修长的眸中有种幽冽的色泽微微浮动,咫尺间凝视于她。
凝光美眸微垂,忽然越过他肩膀,看到玉阶前迎面而来一个白袍少年。雪色白得刺目,那少年朱红的风氅火光般自她眸心一掠而过,带出笑意如丝。她轻轻侧首,在从祁耳边柔声道:“先前我觉着有趣,现在却又不稀罕了,你看谁喜欢,便赏了她吧。”
从祁放声大笑,转身指了那些珍宝对侍女们道:“都起来,这些统统赏了你们!你们且说,有哪个想要做这天@朝皇后,朕立时便成全她!”
“陛下……”
“皇兄!”
侍女们无不惊慌,话音未落,身后蓦地响起不满的声音。从祁闻声侧首,只见从祤站在雪中,正愤然地看着他和凝光。从祤与他目光一触,伸手一指凝光,道:“皇兄!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你对她这般言听计从,皇嫂不过为父请命,便被打入冷宫,举族抄家……”
“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梅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打断。从祁突然挥了挥手,他便不敢多言,低头带着内侍们向后退去。
从祁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从祤面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每一个夜氏王朝的君王一样,拥有一双清冽的修眸,近乎完美的五官,亦有着一身傲骨,以及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从祁唇角微微上扬,仿佛看到了一件美好的艺术品,每当他完成一首好曲,或是欣赏一件喜爱的乐器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祤,你也已年过弱冠,到了可以拥有封地的时候了。”他忽然转身,对凝光道,“你说,朕该将哪一处封地指给从祤?”
凝光倚在雕栏之侧,从他身边少年锋利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憎恨、愤懑、甚至危险的气息。随郡王从祤,除皇长子惠素之外,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族宗亲。一个人心中的恨意,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凝光轻笑,懒懒收回目光,“万里江山,江左为最,江左七州,无出司、云二州者,陛下何不封随郡王于此?”
从祤冷哼一声,侧头扫了她一眼道:“皇兄莫非没看今早的廷报吗?始安王起兵了!他们打着‘诛妖孽,正朝纲’的旗号,连下了青、封二州,十八万大军于蜀中誓师请命,恳求皇兄废此妖妃!”
从祁眼梢一挑,倏然而笑,“反得好!十八万大军,莫非这天下只有这十八万人想反?”
从祤上前一步急道:“皇兄你好糊涂!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若不杀这女人,我天@朝大好江山早晚葬送在她手上……”
“放肆!”从祁忽然发作,骇得众人跪了满地。从祤被他目光扫过,亦是心头惊凛,低头连退两步,跪在了雪中。
从祁负手看他半晌,眼底光色变幻。“朕不想杀你。”片刻后他以冰冷的语气掷出此言,仿佛瞬间换了一人,全然不似方才谈笑风流的模样,说罢将手一挥,指间玉笛噗地插入了从祤身旁的雪地中,转身拂袖而去。
“梅稷!宣朕旨意,随郡王从祤领江左布政使衔,晋南康王,督司、云、吴、湖、白、江、鹤七州军事,即日离京,未经传召不得擅离封地……”
随着他高扬的声音,宽大的白衣若雪飘飞,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雪光映得天地一色,从祤抬头目送他远去,猛地以手捶地,面露不甘之色。
天@朝昭成三年冬,皇长子立。
季冬初一,御医院医令肖文骋击登闻鼓,上书怀帝,跪谏于道,将怀帝御驾拦在了通往仙华宫的御道上。肖文骋将皇太子一年来的脉案呈至御前,请求怀帝收回立储之成命,并在奏疏之中具千言死谏,针砭时政,措辞异常锋利。
肖文骋击鼓上书之时,贵妃出宫礼佛的銮轿早已到了伊歌城南的西山寺。此前凝光没有告诉任何人,亦没有铺张仪仗,通知寺中接驾。直到暖轿入了山门,西山寺方丈才得闻消息,带着僧众匆匆赶来迎接。
一身白衣,斜挽素鬓的贵妃娘娘移步下轿,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进入寺内,却在青石古道的尽头突然停住了脚步。
西山寺方丈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白雪匝地,梅林萧疏,一个布衣僧人醉卧其中,一任落红覆面,恍若未觉。凝光眉心微微一动,方丈以为她恼那僧人冒犯,急忙解释道:“此人乃是江左而来的云游僧人,今日不知娘娘驾临寒寺,未曾告知众人循礼回避,还望娘娘见谅。”见凝光凝目不语,复又补充道,“此人文雅多才,善诗善饮,且精通医术,听说江左之人皆称之为医僧九幻,连日来医好了不少病人,是以寺中才留他在此。”
“他精医道?”待他说完许久,凝光才自那梅林收回目光,轻声问了一句。
“是。”方丈合十答道。
“劳烦方丈,着人请他来此一见。”凝光吩咐一句,循阶入殿。一名知客僧领了方丈法旨,去林中请九幻前来。却直到殿中三炷香尽,那知客僧才独自一人匆匆而回,面对方丈问询,回道:“那九幻说……说他从不移步就人,贵贱贫富,概无例外。”
方丈蹙眉不悦,待要派人再去,忽听凝光柔声一叹,“罢了,他不就我,我就他便是。”说罢遣开所有人,独自往林中行去。
林下雪光如烟,梅香如缕,那九幻此时酒过人醒,正于梅林之畔援手折花。凝光在他身后驻足,注目片刻,柔声问道:“这一树寒梅点缀风雪,尚未绽放,师父何故采摘其蕾,毫不怜香惜玉?”
九幻回眸,目光于她眉目间略作停留,笑道:“梅花清寒芬芳,入药活血解毒,于此立春之际取其三分香骨七分实花,以金甑玉盎为器,佐以秋露冬雪缓蒸七日,可得梅露精华。以之调和东珠玉粉,制作凝脂香膏,敷面月余,则令颜色如玉,身具幽香,是为人间至美,又有何等香玉能够代之?”
凝光微微敛眉,“奴家日前偶得东珠十八颗,并西海羊脂美玉一双,不知可佐师父梅露否?”
九幻微笑,将数点花蕊置于掌心,答道:“夫人可于七日后遣人入寺,届时吾亲手调配凝脂相赠。”
凝光闻言喜形于色,笑容纤柔于她眉目间平添妩媚,轻衣素颜亦是风情。九幻衣袖轻挥,指尖花影散于雪中。凝光便在这一地落红中轻敛衣襟,“奴家听闻师父医术精妙,今日特来相求。”
两人转身对坐于梅树下的一张低案前,九幻并无意诊脉,只是袖手细观她容色,稍后道:“夫人不施脂粉而面若敷、唇似染,神清气雅,不似身染疾患。”
凝光道:“奴家此来,并不为自身问医。”
“哦?”九幻只是淡淡一声,静待下文。
不知为何,凝光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垂眸轻道:“奴有一子,方值周岁,正是玉雪可爱年纪,奈何先天遭祸,胎中受毒,以至生来便心智全无,痴愚几如废人。奴家此来,是想请问师父,此症……可医否?”
“啪嗒”一声轻响,数朵落梅坠散在案上,仿若溅开血滴一片。凝光自开口说话,十指便交叠袖内,紧紧攥着一串月白清莲佛珠,此时指间不期一震,线断珠落,悄然滑入冰凉的罗绮深处。
“天下百病可医,唯独此症难医。”当九幻的声音如冰雪般融开在幽香流潋的微风之中,凝光终于抬头看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再问,“师父未见病人,当真断定此症无救?师父若肯救我儿一命,奴愿以举家荣华,终生供奉师父。”
九幻依稀一笑,“我说难医,是因夫人此来非是问病,乃是问命。”
“师父知命?”
“夫人命中该无此子。”
“天命果不可逆,何以令师父至此?”
“医僧医病,不医命。”
风吹雪起,落梅如血在九幻宽大的僧衣之间飘舞,掠起凝光颈畔青丝,红得分明,亦美得残忍。凝光望着花幕背后隽冷的容颜,渐渐地,眼底便多了些许浮沉的光阴。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她低低一笑,道:“奴生而失母,自幼无父,七岁上六亲丧尽,唯余此身,孑然无依。多年前,曾有一人为奴占算,言奴命带凤煞,若逢灾劫,必伤至亲。奴此一生,早已了无牵挂,只一恩人在心,今日若以此子全他心愿,奴,百死而无怨。”
说着她螓首轻低,对名满江左的医者敛眉一拜。九幻目光倏然轻波,片刻后,柔声道:“夫人佛缘深厚,自有贵人护佑。凤煞之命,若遇帝煞则成日月竞天之象,三百年相逢,生世相依,如金穿玉,水融雪,缘生几度,再难分离。夫人若能顺天应命,日后自将福报无穷。”
“多承师父吉言,奴家先行告辞了。”凝光自林下起身,复又倾身拜谢。娉婷间,一袭白衣婉转流潋,于她转身移步时遗下莲珠点点,缀入冷雪深处,而她却似浑然未觉,只身离寺而去。
九幻弯腰,自雪中拈起一粒散落的佛珠。佛珠以清莹冰玉雕琢成妙莲盛放之态,凝结于他修长的指端。他将其收入掌心,转而目送凝光远去,面上神情莫名,颇含深味。
凝光出寺之时,方丈率众僧恭送直至山门。内侍将轿帘打起,躬身相待,凝光却忽然驻足,转身对方丈道:“明日我遣人舍十万金入寺,三日后,有劳方丈亲自主持,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斋仪。”
方丈神色一怔,谨慎地问道:“不知娘娘作此大功德,所为何事?”
凝光抬眼遥望白雪掩映之下庄严的佛寺,淡淡道:“待到那时,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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