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录/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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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断弦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唐·白居易·《废琴》

      四、断弦

      大雪初霁,薄暮四合,长街之上空荡荡,静悄悄,一片寥落。只当街五间大门外火光跃动,掌起了数十只大红宫灯,映着浮沤点金,兽环吞吐,楣心匾上大书三字道:济王府。
      王府后街上一溜儿买卖人家,因一日来行人寥寥,□□都已上起了门板。这当儿街头一间小茶铺中茶博士打着哈欠,抱了双臂,亦晃出来待要关门。忽探头向街口那端张望了几眼,连连挥手,朝了门边不远一名书生唤道:“这位官人,快快,进来避一避!”

      华谷涵不由一愣,眼光扫处,见这茶博士年纪老迈,脚步虚浮,半点不会武功,只是脸上神情颇见焦急,不似作伪的模样;双眉一挑,便依言跨进了铺去,轻笑道:“老丈,敢问要避的什么?”
      那老汉先不回答,伸手把他又向内拉了拉,便去关那铺门,才掩上半扇时,只听街口马蹄如雷,雪沫溅起半天来高,雪下青石路都震得答答作响,一队人马已直卷了过来。当头枣红马上一人锦衣貂裘,腰佩金刀,一望便知是个贵胄子弟;后面十数名随从高高举了火把,口中大声呼喝不绝。这时街上几乎不见行人,全不必这般喝斥让道,而若是有人行过,马队奔的如此快法,又如何来得及避让?这马上之人,实是骄横得太也过分。
      华谷涵暗暗皱眉,看着那队人狂风般直奔济王府去了。那老汉方松了口气,掩上了铺门,回头道:“官人好险,适才若叫那檀家小王爷见了你,这场祸可须是不小。”
      华谷涵笑道:“我好好走路,又不曾碍了他的,老丈说这祸,却是从何而来?”
      那老汉把嘴一撇,眯了双眼道:“这官人,听你言语便是外路人。此来京师,可不是寻那济王府的小贝子么?”
      华谷涵心头猛地一震,不由不惊!

      他在那深宫仁政殿上,重重疑云,只是无解,却知这无数之问,尽要落在檀羽冲一人身上。细听宫人侍卫言语,方才听得这人封爵乃是济王府贝子。哪料才踏府外,竟被个无名老汉一口叫破?刹那间袖中掌心一震,已自运上了三成功力,脸上只淡淡笑道:“老丈这话,从何说起?”
      那老汉全无所觉,仍是笑眯眯地道:“咱这燕京城里,哪个不知那小贝子最欢喜的,便是汉人文绉绉的玩艺儿?过不几日,便有官人你这般的找上门来……嘿嘿,嘿嘿……”
      华谷涵这才明白,这老汉看自己书生打扮,却是当作了来打抽丰的门客。心念一动,却也笑了起来,摸出些散碎银子塞到那老汉手中,一面道:“惭愧,在下是初来乍到,还望老丈多多提点。”
      那老汉往手心一摸,眉开眼笑,忙拉华谷涵桌边坐了,泡了壶新茶过来,坐到他对面,这才煞有介事地道:“官人不知,这济王府现今的王爷,是那小贝子的叔叔。方才那位小王爷檀世英,却是王爷的嫡亲儿子。若叫他见了你这般的打扮时,便要恼了。”
      华谷涵笑道:“以老丈所说,小王爷与那位贝子爷乃是叔伯兄弟。他堂兄既是喜欢读书人,他见了却为何要恼?”
      那老汉叹气道:“官人差了。想寻常人家遗下一金半银,还不免要争个大打出手,何况大家子的事情?老汉我听人说道,那小贝子的父亲,是现今道雄王爷的亲大哥。当年还在上京会宁府的时节,一场大仗打下来,这位王爷老爹兄弟都死了个干净,大嫂一病不起,位子便由他坐了……说来贝子,本该是那小王爷的……”
      华谷涵自然知道,金国胡俗,于长幼之分并不如何看重,兄终弟及所在多有,若这般父母双亡的孤儿,确是鲜有能袭爵者。却听那老汉又道:“后来小贝子长到十五六岁上,识得了当今的皇上……”往华谷涵面前凑了一凑,压低了声音道:“那时候皇上他,也还不是皇上……”
      完颜亮弑熙宗而登大统,中外皆知,这老汉所说,显是他做上京都元帅时之事;只是寻常百姓自不清楚这些官职如何,含糊了两句,又道:“那年冬天会宁府也下得好大雪,突然一天,便说万岁爷换人做了。转过春天,又说契丹人打西边儿打了过来,当真乱得不堪……”
      那“打西边儿打了过来”的契丹人,华谷涵在辽营亦有所闻。天德元年,西辽趁金国内乱未定,突越戈壁起兵,本是攻其无备的良机,却不知如何,只落了个无功而返。然辽军中说及此事,耶律元宜那时年幼不知,老将们却顾左右而言他,谁都不愿细说;此刻却听那老汉道:“……西边那仗打完,一道旨意就下到了济王府,小贝子做了贝子,这位小王爷可就……”
      果然一言惊起,当年西辽精兵,却原来是折在了个十七岁的未冠少年之手!金以战功立国,亦不闻有如此年少封爵者,无怪这老汉直到今日,还是一口一个“小贝子”了。
      那老汉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我等小老百姓惹他不起,叫一声小王爷也罢啦,日常也不曾听他去打什么仗,便是在这街上耀武扬威。若瞧见你读书人时,少不得,平白要挨一顿鞭子……”说着鄙夷之情见于颜色,又道:“官人你去登他门儿,可要千万小心,依老汉看……咦?人呢?”
      对面座上空空一片,哪还有人影?那老汉揉揉眼睛,愣了半晌,心道今年这雪下得邪门,敢是叫老头子我都闹起癔症来了。

      人言侯门深如海,这济王府乃当朝第一亲贵,重楼叠阁,曲厦回廊,更是直占出五六条街面。华谷涵踏在飞檐角上纵目看去,不由只一皱眉,一时之间,却不知要寻向哪一个方向才是。
      冷风拂鬓,凉沁沁透人肌肤。忽听风中轻送,寒枝落雁,暮雨修修,却是七弦琴上弦动之声。
      华谷涵循声急掠,数不清朱户画梁眼前飒然而过,忽地一顿,却见数重院外,足下赫然现出了一座庭园。
      这园子大不似北地王府,园中数顷池水,三面皆是回廊一带、轩榭浮波,独榭边一石峭然照水,爬满了多年的老藤,一眼乍见,宛如身在江南。只是若真在江南,此时还是郁郁青青的时节,中都城初雪过后,却唯有水石皆白,映着傍暮长空色如黛青,一片萧瑟而已。
      琴声泠泠,正发自临水廊下。华谷涵在重门之外,听来还只是依稀,这时人愈近,听得便愈真,但闻声声抑抑,如泪沾襟。那操琴之人凭栏而坐,白狐裘袍扔在身后美人靠上,单披了一件长衫,秋水倒影,若不沾尘,却不是檀羽冲是谁?
      华谷涵忽然一阵犹豫,不知怎地,竟是不愿去扰了这琴声。目光扫过,却见正南数间山房,门上只悬一匾,阴绿木刻,波磔如剑,颜其额曰“静思”,正是那夜帅帐中所见的笔迹,瞬间心中一动,暗道:“‘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此不祥之典,却为何用在这里?”

      只是他不愿扰了琴,旁人却未必。忽听靴声橐橐,有个后生踢开园门,大踏步直走进了进来,一身锦衣戎装鲜亮照眼,正是方才在府外所见的那小王爷檀世英。
      檀羽冲双眉微皱,指尖一沉,停住了琴弦,听着檀世英大声道:“今晚御宴,你又是不去了?”
      他说得高腔大嗓,只怕隔了几重院墙也能听得,檀羽冲却如不闻,垂目望着琴弦,直过了好一刻,檀世英眉扬目立,几已要暴跳了起来,方才道:“宣的是檀家,你既喜欢,你去便是。”
      檀世英直瞪着他,打喉咙底重重哈了一声,嘴角扭曲,似笑非笑地道:“好哥哥……好大方!御宴,哼,皇上不出面的,是哪一门子的御宴!谁不知道琼华岛百十千席,只为了见你贝子爷一个人罢啦……”
      暮光影中,华谷涵仍看得清清楚楚,这番话一出口,檀羽冲肩头便是微微一颤,指下微动,那琴弦之上,便“当当”地响了两声。
      古琴丝弦,既柔且细,这两声响也不如何响亮。檀世英却陡然只觉胸口剧震,仿佛当胸挨了什么东西一击,一口气生生被卡在了腔子里。两声响,便连退两步,下面的言语,纵他如何张嘴吐气,便是发不出来了。
      弦声倏止,万籁皆寂,檀世英不由大恨,用力呸了一声,猛一顿足,掉头便出园去了。

      靴声止处,檀羽冲推琴而起,缓缓地道:“好大胆的游侠儿——”
      华谷涵知他已见到了自己,也不隐瞒,纵身飘然落地,只一揖道:“不请自来,冒昧了!”
      檀羽冲却并不回礼,转眼看着那满池轻雪,雪光映目,眼光一如雪冷,低声道:“那耶律屋瀚已然死了……你走罢!”
      一言出口,如冰断雪,只将华谷涵一日间反复思虑,无数筹谋的问话,都生生堵了回去。
      其实如此结局,他并非不曾想到,只是耳听着那冷冰冰、硬梆梆,毫无起伏的语调,眼见着说话之人不过咫尺,半载以来,平生大败是在此人之手,万千人命却又是此人所赐,无数傲气、杀机、惊疑、诧异,一时间尽数兜上了心来,竟是如冰似火,不可抑制,猛一声长笑,道:“多谢相告!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
      一句话,却也出了檀羽冲的意料,转过头来向他凝视了片刻,道:“请说。”
      华谷涵这声问原是激愤而发,并无细思。只是一句出口,狂气已生,更不收敛,便道:“我闻女真族中以鹰为神。想鹰之为物,翔于九天之上,不栖荆莽之中,搏风凌霄,势如雷霆,方当得起一个神字。谁知今日一见……却原来屈于金玉笼底,俯就俗人之手,哪里是甚么神物,却是家养的爪牙!这其中道理,贝子爷……可肯指教么?”

      好一刻之间,檀羽冲只是一言不发。暮色渐沉渐浓,一层层落在他发上,肩上,衣衫上,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一片浓重的暗影里,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半日工夫,方才道:“好,好,问得好……我也有一事请问,未知,肯见教否?”
      华谷涵扬眉冷笑,道:“但教所知,知无不言。”
      檀羽冲倏然转过了身来,两个人的眼光,便当空正撞在了一处,但听檀羽冲道:“尊驾一人从军,果然可当百千之士,却可曾想过,至于万人为敌,胜负已定之时,该当如何?”
      华谷涵道:“义军既起,便教只剩下一人一剑,也绝无退意。一时胜负,何庸多言!”
      檀羽冲道:“然则胜负之分,性命早定。生死当前,却又当如何?”
      华谷涵道:“大好男儿,但求血洒疆土,又岂有贪生畏死、顾虑许多之辈!”
      檀羽冲道:“只是这无数鲜血所洒之地,尽是胡儿疆土。”
      华谷涵道:“疆土有别,国仇家恨却是一般。如今宋辽同心,贝子爷该问的,难道不是你金国暴政,做来的好事么?!”
      这番话直如狂风暴雨一泻而下,竟无一分一刻的停顿。檀羽冲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极短促尖利的冷笑,道:“哈!好一个宋辽同心……香花楼子,迎王师么?”

      “我本汉人,陷于涂炭,朝廷不加拯救,无路自归,何啻大旱之望云霓。若兴师吊民,不独箪食壶浆,当以香花楼子界首迎接也。”
      北宋徽宗在日,只因这一语,宋室轻立海上之盟,联金灭辽,北方屏障人心由是尽失。七年之间,以至靖康之耻。华谷涵怒冲胸臆,猛一声喝道:“……你!”却是硬生生叫他逼了个无可置辩。
      一时间满园无声,冷风入廊,将两个人的衣衫发丝一起吹拂了起来。
      忽听檀羽冲低声道:“……是我失言了,尊驾……勿怪。”
      华谷涵万不想他竟会出言道歉,刹那一愣。却见檀羽冲转开了眼去,似是望着楼阁影后,天际那最后一抹将尽未尽的残光。而残光映照,眼底一片迷茫,竟仿佛在那无数暗影之后,看到了什么极远的地方,只听得话声一字一字,极缓极缓地吐出口来道:“去岁……三月辛巳,东海四县起兵而乱,海州、总管府合兵攻他,也是连月不下……”
      这几句话毫无来由,直说得莫名其妙。但这场东海之乱,金军过后十室九空,东园望一怒而助辽军,便是要为他家乡之人讨一个公道,华谷涵却是知道的。只是他此时此地,突然说起这一桩事,却又为了什么?
      “州府之兵连战连败,每一败,全军无还……于是御营舟师,奉旨而发……”
      东海乱时,完颜亮恶闻其事,曾道:“朕意不在一邑,将以试舟师耳。”但遣水师九百而破敌近万,东海舟橹不起,波为之平。华谷涵心头骤沉,又怎会还不知这一战是出自谁人之手?却只听那人的声音愈轻愈低,竟不知是在向华谷涵说话,还是只不过要说给他自己来听,暮色风中,直如幽魂——
      “败军受降的那一天,海州城外……这一边,是州府兵士家中披麻戴孝,那一边,五千余颗人头一起落地……一边素白,一边鲜红,映在一处,一处哭声震天,女真话,汉话,声声叫的都是父母、夫君、兄弟、儿子……血染疆土,血染……疆……土……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说是笑,却又哪里是笑,低沉暗哑,几不可闻,只听得一声声刺喉烧肺,入耳酸心。
      华谷涵愣在了那里。他平生之志,只道饥餐渴饮匈奴血肉,今日突然之间,却似听到了一个冰冷的,让人骨髓热血都仿佛冻做了冰的噩梦。这个梦,却是他连在梦中,也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檀羽冲猛然衣袖一拂,反身抱琴,骤听弦上狂风乍起,水云漫空,声声只道:“去年战,桑干原;今年战,葱河道……”正是一曲《战城南》。
      君子器上,凄凉惨厉,一声一铿然。如悲猿,如孤鸿,如凄风雨晦,如关山月迷,但听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如见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华谷涵绝世之功,竟听得心旌摇摇,莫可抑制,直至此刻,方才信了他一支箫吹散满城军心,绝非虚言!
      但听“乃知兵者是凶器……”音犹未终,一声如金石裂,琴上七弦一齐断绝。其时斜月初升,微光闪烁,照见两行泪水,自檀羽冲脸颊上缓缓地落了下来。

      良久良久,静思园中又是寂然无声。只有晚风吹动水边些许细小的碎冰,撞上石岸,丁丁轻响。
      檀羽冲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走罢!告诉耶律元宜,只要他余部不离松山北麓,那便……”
      华谷涵听得“松山”之名,心底却陡然一阵惊疑,眼光只一震,檀羽冲已看得清清楚楚,沉声道:“辽军不在松山之地么?……不在松山,莫不成,是去向了西北旧日围场之地?”
      这一句虽是问话,他语气中却无丝毫疑问之意,也并不等华谷涵回答,只缓缓地道:“辽军有部将言道,旧围场久无驻军,而地近西夏西辽,或可与之相联,以图再起。长困奚地,终究不是个了头……是也不是?”
      华谷涵动身之时,辽军拔营,果然便是如此,这番话竟直如在场亲见。此一刻那仁政殿上疑云,已是散得干干净净,更不犹疑,立时应声道:“正是!有何处不妥,还请直言。”
      檀羽冲飒然起身,疾道:“你快些回耶律元宜军中去,迟则生变!那旧围场既无驻军,便无防备,辽军去得,外路金军如何去不得?昨日京中,已有……你可听过,金超岳此人么?”
      不必他多说,华谷涵已然隐约想到,辽军之中,怕是内奸外敌,已出了一场大变!心头却骤如明镜,抬眼直望着檀羽冲,忽道:“多谢!只是……檀兄,何不与我同往?你若是不得已而用之,便该当用在此时,是么?”
      檀羽冲迎着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竟不由微微一震,默了片刻,道:“你要我同往……?你可信得过一个……金人么?”
      华谷涵洒然一笑,月光洒落眉目,神采飞扬,真如月晖,应道:“我不相信金人……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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