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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窗阑
这是一场三界的庆典,仿佛除了瑶池,那平凡的人间,也铺盖上欢天喜庆的色彩;仿佛,那些默默过着日子的阴间小幽灵,感受到什么气息,也霎时萌动起来。
因为,凡间易主了,天界封神了。
玉帝的满面红光,自有他的理由。像嫦娥这样的小仙,若说有何高兴之处,该是她也能忙碌起来。她和七仙女、百花仙子等要好的朋友,每天切磋瑶池歌会的事宜;再领着一列仙娥,练舞彩排,好不热闹。忙起来,心下的愁绪就抛到东洋大海。额上两卷微蹙的云烟,变成弯弯柳叶,苍白的面色上只添两抹淡红。
能增添女人神采和魅力的事情,都算是好事。
至于哪个妖怪被封了什么仙啦,哪个歪门弟子投奔天庭啦,她或许记不大清。且听着那些小丫头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研究着,哪个新来的神将倒是蛮标致的,嫦娥无奈之余,也跟着多了不少意外的乐趣。
好容易忙完了筹办之事,瑶池的歌会便大张旗鼓、吵吵嚷嚷地在天界拉开了帷幕。嫦娥觉得,娘娘恨不得将瑶池这千年的老底,一次性地倾囊而出,好让各家仙妖好好见识见识,让坐在御座上面那位,好好排场排场。
听着三界中有眉有眼的大仙们不住赞叹着,看着新来神将瞠目结舌地感慨着,再瞧瞧自家那位满面红光地哼着小曲,王母那笑容别提有多灿烂。
嫦娥在声音大过排练时的三倍、音律却乱上几分的仙乐中犹自舞着,双眼望着棚顶那几颗硕大的、刺得人眼睛生疼的夜明珠——她只是为了回避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眼神而已。时而,也不得不顾及脚下,若是一个不慎,踩到一粒桃核,滑到谁丢下的仙丹,那就出洋相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语言她听得混乱,现在唯一重要的,只不过是完美地结束她的一场又一场的演出。
天蓬元帅找了一个“风水宝地”,这里距圣上的座位不近,他可开怀畅饮。那一大簇鲜花,隔着他与一些重臣的距离,他不必费力斟酌客套之语。正前方,是海里的一些龙王,他们的话题有趣新鲜,若是喝上两盅,酒量也不次于自个。斜对面,就是仙女的餐桌,每一位都是艳丽娇媚,赏心悦目。
他对这个位置,极其满意,满意到心里。
最最重要的,只要他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嫦娥的舞队。今天,她长发飘飘,妆容绝美,仿佛就是为他而画。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将其身材凸显到极致的长长舞裙。每当她转起身来的时候,那大大的裙摆,似乎拂到他的脸颊,扬起一片冷艳的香气,如美酒一般醉人心脾。每当她朝这一边舞的时候,她柔媚的双眼,就好像在看着自己,在朝自己笑。
这时,他就忍不住举起酒杯,示意她,然后笑着饮下。可她好像并没有笑,自然地一瞥,就转身飞起了。他猛然醒来,留下一丝失落。
时过晌午,酒过半酣,龙王们喝得东倒西歪,下界的散仙也没了风度,勾肩搭背地讲着粗俗的笑话。
舞又毕,嫦娥舒了口气,只见百花仙子端着果盘朝玉帝走去。玉帝半眯着眼睛,高声说:“百花仙子,你退下你退下,把盘子给嫦娥,让她过来。”说着还招手示意,也不顾一旁的王母扭头来看他。
百花仙子看看王母,又看看嫦娥,迟疑半晌,将果盘递给嫦娥,临走传了个“同情你”的眼神给她。
嫦娥犹自端着果盘,一步步走到玉帝面前,半跪着奉上,双目也不抬上一抬。
“放这吧。”从那语气听来,玉帝在笑着,心情还不错。嫦娥稳稳地将盘子放在那宝桌上,手却在抖。
玉帝假作伸手拿一个桃子,“不小心”按在了嫦娥手上。她一惊,很快地将手抽回去,脸却刷地一下红了一半。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王母看在眼里,她扫了一下在场的众仙,顾及陛下的面子,也只好忍着不作声。
“站起来站起来!”玉帝示意道。待这冷艳仙子缓缓起身站定,他用心端详着其眉目、头发、衣着,眼神在她身体上下游动流转。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的?”嫦娥柔声询问,心却跳到了嗓子眼。
“嫦娥,对天庭还满意么?”
“陛下,您威震三界,如今又增添这许多得力干将,八方四海无不闻声前来,可谓大喜大贺。嫦娥一介舞仙,自认为无能评价天庭和陛下。有什么需要做的,只管吩咐小仙就是。”她小心斟酌着言语,生怕哪句得罪了眼前这两位,令她日后难上加难。
也许是这类恭维话听得太多,玉帝接着像唠家常一样道:“有什么不满的,有哪些职官啊甚至上仙啊对你不好的,你尽管向朕反应。朕不会难为你的,反倒是天庭添丁,更要严加约束他们才是!”说到这里,玉帝突然严厉了起来。王母下意识轻蔑地一瞥,那神态就在说,在这让你装个够,回家再收拾你。
“谢陛下,小仙不敢。”嫦娥恭敬一礼,想说些什么告辞的话。谁知玉帝忽然伸手将她用力揽入怀里,“你就在这多陪陪朕吧。”他凑近时,那酒气也扑面而来。只是他的一身装扮比较特别,那气味也不浓重而已。
嫦娥正欲躲开,只见王母再也撑不住了,她盈盈走来,笑眯眯道:“陛下,你看谁来了?真是故人,切不可怠慢!”那声音简直比宫廷那些仙娥也妖娆几分,眼神却如刀一般射向嫦娥。
玉帝臂弯一松,嫦娥趁势起身告辞了。她鬓发还有些散乱,衣冠尚不整,她匆匆离开,只想找个清静之地坐下,独自吃点仙果。也没注意前方的路和人群,走着走着,就和一个端着酒水的职官撞个满怀。职官一声惨厉的惊叫,酒壶酒碗乒声落地,酒撒得一片狼藉。
那职官一脚踩空旁边的台阶,摔了下去,酒水四溅,染了嫦娥下裙。她连声道对不起,职官狼狈地爬起来,也不顾撒掉的酒具,指着嫦娥就破口大骂。
嫦娥无奈,俯身下去拾地上的托盘和酒具,骂声仍回响耳边,“得罪了二郎真君,你承担得了吗?别以为和玉帝…………”她头脑中如乱麻,也听不进,由着他骂得歇斯底里。
只见一只大手拾起酒壶,放在了她手上的托盘里。白如玉而又有轮廓的手,青绿色的宽大衣袖——她不禁好奇这是何等人物,抬眼一看,这人果真生得俊气呢。
他刚毅的面庞,由于此时的微笑,却带着一丝温润和蔼;黝黑深邃的双眸,点缀着目光盈动间的一点灵秀;坚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双唇,如画般镌刻在白皙的脸上,浑然天成,却因了嘴角扬起时的高傲与俏皮,更多了份动然神采。
想不到她平生最狼狈也最风流的时刻,是他遇到的第一眼。你看那仙子,目光游离勾人魂魄,嘴角凄楚惹人怜惜;两边自然垂下的几缕发丝,铺盖着耳间晶莹月珠;连衣舞裙在她慌忙俯身时,悄悄垂下,露出她胸间最诱人的一丝线条,在发白的夜明珠光芒中,投下一小道暗影。
自知失态,她理了理鬓发和衣裙,缓缓起身。谁知今天鞋跟垫起,她一个站不稳,险些歪倒。
“仙子小心。”那人扶了她一下,替她捧起手上的托盘。嫦娥这才稳稳端着酒盘站好,欠身致谢。
这时职官也慌忙起身,连连哈腰道歉。男子淡定地令他接过托盘,就支吾下去了。
“仙子,这里人多,走路可小心。”他关怀备至地询问着,音调上扬,略显高傲;他咬字不太标准,带着蜀地口音;声音不大,低沉间又似夹着水域的回音,充满灵气。额间一片偶尔闪动的流云纹,更显他气质不凡。
嫦娥不答话,她忐忑又不知所措的神情,在今天充满媚气的妆容上,增添了点点娇憨。
“敢问大仙尊姓?可随他们称您真君?”思索片刻,憋出这么一句。
他豁然一笑,答:“客气了,称杨戬就好。”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桌道,“我家住灌江口,平日里和一群兄弟狩猎降妖,畅谈饮酒。今天应邀参加玉帝封神典礼。”最后一句明显感到轻描淡写。
嫦娥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边做了几个相貌奇怪的人,大口喝酒,说话时粗着嗓子,时不时放声大笑。又闻他讲降妖狩猎一事,心下觉得一阵熟悉。
猛然想起前几天百花仙子和她讲到,玉帝有个外甥,是玉帝的大妹妹与凡间人私生。他法力高强,曾劈开桃山救出囚禁多年的生母,这次也参加了封神之战,立得功勋卓著。只是他并不接受天庭封名,想必是还记得当年镇压母亲之事,仅在灌江口与朋友做得逍遥散仙。
“原来是二郎真君,久仰大名。恕小仙无礼。”她微笑着,很乐意与这人结识。或许是因了这初见时的亲切,也或许是本就听了那些令人心动的传奇故事。
“不必客气。仙子若有兴,可否与杨戬到那边桌上闲聊闲聊?”
嫦娥连忙回道:“今天还是不了,我裙子脏了,想回去换下。告辞了。”
杨戬笑着截住她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在这里共饮一杯,只是果酒。”他令职官重新找到两只干净的酒碗,走到酒桌那边倾满,一只递给嫦娥。两人微笑着对饮而下。
待回到酒桌时,杨戬身边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兄弟大声议论开了。
“二爷,那女人是谁啊?也值得如此劳动您?”满头长辫子的人问。
“唉,她你都不认识,那是天庭有名的舞姬,嫦娥仙子。”机灵鬼得意回道。
杨戬淡淡地说:“我只是看她与送酒的职官发生冲突,不想职官迁怒于他人,才过去看看的。”
眼睛如灯笼般的人倒是好奇了,“嫦娥仙子?长得倒是不错,如果给二爷……”
机灵鬼拧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听那些神仙说,她原是射日大英雄后羿的妻子,后盗药飞仙。长期驻守月宫,在天庭还有着‘风流仙子’的别称。”
“怎么个‘风流仙子’?”那几兄弟都凑上前去,连杨戬也不禁提起兴致聆听。
机灵鬼打开了话匣子:“呵,她姿色、舞艺别有一番风味不说,为人也圆滑婉转,登上了灵霄宝殿参与朝议。平日里,和玉帝、天蓬元帅、吴刚,还有很多天庭的男仙都有着暧昧不明的关系。八面玲珑,和天庭一众女仙、职官都交往甚密……”说着咂咂舌,“二爷是何等样人,怎会与如此女子同流合污?”
梅山众兄弟若有所悟点点头,最后那个长辫子男人笑笑说:“别说凡间,就灌江口,那也是美女如云。二爷如果想要了,咱们物色几个就是。”
杨戬被这一群不着调的弄得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禁微蹙眉头,坐下来用手里的墨扇扇着风儿。
蘑菇头连忙拍拍长辫子示意道:“唉,凡间女人有什么意思,青春就那么几年。咱们的二爷是降妖伏魔的好神仙,要为灌江口造福一方的。”
听到这里真君倒是乐了,墨扇收起,“区区舞姬,不足挂齿。还是与兄弟们喝酒痛快!”
说着举起酒盅,大家推杯换盏,早将此人此事抛于脑后。
嫦娥离开瑶池,正欲寻小径回广寒宫,碰到迎面走来的七仙女,两人故找个静处说话。
“妹妹今天可是大忙人了,回去该好生歇息。”嫦娥亲密笑问。
七仙女倒是兴致高亢,“姐姐你今天的舞跳得实在太棒了,大家都赞叹不已。”
嫦娥笑笑,若有所思道:“我今天还偶上你说的二郎真君……”
“呵,我看见了,刚还听见了他们在一起的对话。”七仙女脸色立刻转阴。
“是谈论什么的?无非就是一些沙场风云,还能有什么——呃,不会是关于我的?”
“是关于你——”七仙女努着嘴,她平日与嫦娥交往甚密,又生性单纯,心里搁不住事,此时那些对话就像小兔子一样在怀里蹦来蹦去。看了看嫦娥,低声道:
“不过也没什么好话……”撇撇嘴,“那个什么杨戬,劝你别把他放在心上哩。”
嫦娥故意微笑着说:“我看这人甚好,刚还请我喝了果酒,也留我一叙。不过我衣服没换,借口先回来了。”
七仙女憋不住了,环视四周,拉着嫦娥走到僻静角落,“哪有!他对你的热情,那都是装的!我刚还听他对梅山兄弟说‘区区舞姬,不足挂齿’呢!”
嫦娥心下一冷,不过看着七仙女那副认真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反正只是一面之交,左右今后我在月宫,他回灌口,也没什么交集。”虽是笑着,却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莫名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令她好一阵不适。
回到月宫后,就再没出门,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知为何,自己竟会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那一句话,忐忑不安。
一会儿回忆起两人亲密对话的那些场景,一会儿又憎他私下对自己作出如此评价。狠下心来,反复念叨:你算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以后权当不认识便罢!却愤愤地粗喘着,眉头紧紧蹙起。
这时候,天界的男仙最好不要去访问她,嫦娥仙子生气的样子真的不怎么好看。
自天庭封神过后,嫦娥的日子尤其闲。甚至不依令上朝时,玉帝都难想起她来。识趣的神仙并不追究,玉帝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时常离开寂寞的广寒,下界游玩消遣,如此结识不少小女仙、小妖仙。
这天东海的四公主带她到华山圣境拜望三圣母。踏入华山,只见峰峦叠翠,奇花异草,泉流小溪,甚是入眼。姐妹被这幽雅景致所吸引,也不腾云,一步步走在青石铺好的山路上。四公主热情开朗,话匣子一打开就再难合上,一路走来,为她增添不少乐趣。
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圣母居住的小院门前,尚未进门,就闻见宜人的桃花香。有那两三点不安分的花枝,探出墙头,仿佛嬉笑迎人似的。
嫦娥心生欢喜,轻叩院门,里面传来恬静的女声:“请进。”
院中坐着一位俏丽女子,鹅蛋脸庞,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嘴却稍显圆嘟嘟。她站起身来,身材高挑,错落有致,只见她身穿一件淡粉长裙,上面绣着大方的桃花图案。
一见四公主到来,那矜持文静的女子瞬间眉开眼笑,跑过来与她亲密拥抱。两人叽叽喳喳地聊起家常,牵起手来难舍难分。
四公主高兴地将嫦娥介绍给她:“你平时称她莲儿就好,现在是上香淡季,你们都没什么事,正巧可以多在华山玩些日子。反正凡间一日至多也就是天上一刻,你待上半月再回去,比你在广寒宫闲躺着打发有聊多了……”她又开始了一阵美妙畅想。
嫦娥与这妹子合得来,聊得甚是投机,不知不觉的,几天就过去了。这是她自上天庭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这天,几人正在院中摆弄花草,就见院门一开,一位男子走进院来。
“二哥!”杨莲第一个唤了出来,兴奋地上前迎接。
嫦娥定睛一看,惊在那里——这不是,瑶池上遇见的那个杨戬么。只见兄妹俩亲密问候着,杨戬的笑容很自然,较初见那次更加温馨。一时间,她愣着,连四公主和杨戬兄妹朝她走过来都没有意识到。
杨莲手挽着哥哥的臂弯,高兴地介绍着:“嫦娥姐,这是我二哥!他每年都会下来看我一次,今天我们可以在这一起吃个饭呢。这真是太巧了!”
嫦娥的面色绷着,难得挤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谁知杨戬却较上次相遇更加亲切随和,看嫦娥有些不自然,还主动点头微笑道:“呵,嫦娥仙子,我们见过不是么。”
“二郎真君,你好。”嫦娥欠身一礼,淡淡回道。
见她今日反不如初遇时大方,杨戬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想到那只是他一句话惹的祸。
“噢!二哥,嫦娥姐,你们早就认识啊!哼,居然瞒着我。今天一定罚你们两杯!”三圣母调皮道。
今天的餐点真是丰盛,伴着华山的微微晚风和阵阵桃花香,让人觉得心情舒畅。杨戬很大方地开题与小姐妹们谈笑,谁知这嫦娥仙子总是微笑着难他一难,令杨莲和四公主都哭笑不得,他自己也只有不知所措。
餐毕,几人出了院子,散步在山间小路上。四公主和杨莲被一个蛇洞吸引过去,两人兴致很高地拿着棍子研究起来。
一弯新月升起,苍穹中点缀着寒星,下面的细草慵懒地散发出清幽香气。这景让人心思神往,想融进大自然中。
“仙子,你下界这段时候,月亮该很寂寞,每晚还要值班。你们之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沟通方式吧?”杨戬悠闲问道。
“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方法不是么?”嫦娥接道,“自嫦娥住进月宫,就成了月的代名词,而嫦娥与月有着截然不同呢。”
“当然,月是死物,仙子是有思想有灵魂的生灵。”杨戬的声音,静,却不冷漠。
嫦娥答:“也许,不只是目光浅薄者眼里的一个舞姬。”她微笑着凝视杨戬片刻,转身向杨莲的方向走去。
这年中秋,嫦娥过得尤其欢乐,这是身边的好姐妹聚得最齐全的时候,就连织女和七仙女都离开后宫应邀前来。
她们在广寒的后园支起一个小锅子,将四公主从东海带来的各色小吃一股脑倒进去,百花仙子又特地从苏州拿了一大包糕点和果酒,杨莲从圣母宫送来一套茶具给宴会助兴,两仙女胆子更大,把母后寝宫的甘露都偷出来了。
东道主的这一套,嫦娥最拿手,把姐妹们照顾得妥妥帖帖。三圣母还打趣说:“今晚呀,我看凡人最好别出来望月。只要抬头一看,那月亮上冒着轻烟,几条黑影在里面攒动,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了呢!”
百花仙子边笑边说:“咱还是轻声点,织女和七儿没和家人团聚倒跑这来了,让娘娘知道明天就受罚面壁了。”
“别提了,那死气沉沉的后宫有什么好,就算罚个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枉在这快活一晚!”七仙女灌了大半杯果酒,豪迈地说。
四公主立刻起了共鸣,“七儿说得对!这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中秋,不像在东海,亲戚朋友的一大堆。只要一看到我呀,十个里有九个给我介绍相亲!我父王和母后一听到这里,就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教导啦!说我大姑娘家还不抓紧成亲,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跑……”这话题只要被四公主接过来,准被她扯到十里之外。
“唉,别提什么相亲,”四公主的跑题竟也令嫦娥心生感慨,“女人嘛,就该活得逍遥自在,玩玩乐乐。让那些糟粕的男人捆住手脚,枉费青春。在他们眼里,再美好的女子,也不过一时玩物而已。”
“嗯嗯嗯!嫦娥妹子这话精辟。来,为我们姐妹的友谊干杯!”还是百花把话题及时拉了回来。
广寒宫杯盏奏起美妙的乐曲,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此时的灌江口,杨戬正与梅山兄弟喝酒吃肉。这半月的辛勤劳作,在他们围着一桌丰盛佳肴席地而坐时,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灌口的气候四季宜人,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杨戬,都希望此刻的美妙能永远定格。
今晚的月真是明亮,老六兴致一高,还做了一首打油诗,里面提到了月——似乎只要中秋和诗联系起来,那月就成了牺牲品。
“大哥,来,你也整一首!”梅山老四将满满一盅酒递给康老大,众兄弟听了马上跟着起哄。
梅山老大笑着推辞:“唉不了不了,大老粗一个,啥也不会!酒我先喝啦!”
在这一片大呼小叫声中,杨戬淡定地靠椅背而坐,悠然摇着墨扇,低声自语:“月里的女人,有点意思。”
这些年,在姐妹们身边,她感受到难得的温情和快乐。那些关爱,比后羿、吴刚带给她的更加持久、坚定。渐渐的,伤心过往也就逐水流去,沉淀在记忆的角落里。
朝上的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她也不再感兴趣了。步步为营,以性命和名誉作赌,只不过是为了那些权位和名利。时间一久,除了疲惫就是令人厌恶的腐臭。
她找到了更值得自己珍视的东西,为此,即使哪天这月宫不属于她了,心中也再无空虚和惶恐之感。
一时间,她是幸福的。而接下来,可笑的事实接踵而至,如戏般在她生活中不断上演着。
织女、七仙女相继思凡,娘娘震怒之下给以严惩;四公主被东海的家事牵住脚步,很久没能参与朋友间的团聚;百花较她们年长,时常经历些不为这些妹子所理解的事情,除了与嫦娥提起一二,杨莲、四公主根本无法洞悉。如此,每人势必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去,一个个淡出她的生活,留下本来清净。
这阵子,天界不得安宁,七仙女与董永之子寻仇打上天来。玉帝一面扭性迁怒嫦娥这类“只吃饭不干活”的软仙,一面发威增兵,于是那些元神、星官都被调集去“除妖”了。
王母气喘吁吁地坐在那个貌似长了钉子的座椅上,用颤抖的声音不住念叨:“不禁欲,不惩思凡,天庭无安宁!”
实在烦闷,嫦娥就不再过问除妖一事,独自下界走走。谁知途中竟偶遇两位有趣道者,算是她此番下界的意外收获。攀谈下来,竟发现有一位玉鼎真人是二郎真君的师父,而另一位太乙真人则是杨戬的师伯,也曾收得高徒。
他们言语和举止间都透出智者的豁达,偶尔的耍宝也如顽童般幽默,令人忍俊不禁。论些诗词风流,尚有独到见解;说些平凡往事,也能谈笑开解。嫦娥很愉快地与两位师父同行,不少烦心事也经他们点化变得迎刃而解。
谈起那宝贝徒儿,玉鼎更是如数家珍,他学艺期间的点点滴滴,他性格的乖巧与顽劣,他曾经的坎坷挫折……仿佛这世间没有谁比他更加了解更加透彻。每当此时,太乙都眯起眼睛,找个大树坐下来。谈到深处,玉鼎那可是手舞足蹈、慷慨激越。
嫦娥暗自发笑,待玉鼎发觉口干舌燥,树下太乙似乎已进入浅度睡眠,只好自己拿出蒲扇飞快扇凉时,她柔声打趣道:“真人,我觉得,做您的徒弟真是幸运。”
“是吗?”一阵长篇大论获得如此褒奖,他突然恢复了兴致。
“嗯,倘若嫦娥哪天有幸也拜得您师门,说不定今后的名声也能发生质的飞跃。”
“啊……”真人琢磨这话里究竟有几分赞扬,又回以俏皮一笑,“严师——出高徒!杨戬那是我这特例。如果你像我曾经收过一仙鹤那般愚钝的话——”与太乙颇有同感似地对视点头,拉长声调道,“那为师也是不留情面滴。”
三人在一家特色酒馆吃了些便饭,玉鼎和太乙商量着到灌江口一游。嫦娥心下担忧:灌江口,那不是杨戬的老家么。想起前次一些尴尬的会面,打起了退堂鼓。
“二位真人,这段同行,嫦娥很愉快。只是在凡间逗留过久,恐娘娘问起,吃过饭,就此话别吧。”她礼貌地措辞,绝不提灌江口的事。
玉鼎不干了,“唉,怎么一说起到我徒儿那里你就要走了呢?灌江口是个好地方啊,风土人情自与他地不同!你来凡间一趟,不去可是损失,损失!”
嫦娥笑着:“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还是下次吧。”
“看你这个躲闪,一定是有情况!难道你和杨戬打过什么交道,或是有什么过节不可诉说?”这太乙可真狠,不用她招出来,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嫦娥心下有些告饶了。
“去吧去吧,他们这些能人,一天到晚也不在家里的。前几次我们拜访,都是逛了一圈就回去。这上香时节,还能尝到美味的供果呢!”
“嗨!你提出要去你徒弟那,不会是馋着要吃供果吧?老不正经。”太乙再次揭穿了他。
无法,只好跟着这两位煞有兴致的老顽童一游。她倒也好奇,那个杨戬的府宅该是个什么光景。
一进蜀地,只觉空中弥漫着湿气,这里刚下过雨。清灵的水域和油绿的农田交错,智慧的沟渠滋润着一片“天府之国”,精神抖擞的人们不辞辛苦地劳作着。上香的百姓虔诚地来到灌口庙宇,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杨府落落大方地镇守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远远望去,古雅的屋顶和柔媚的垂柳就让人觉到胸襟开阔,神清气爽。院外的漆色大门,更显示出主人的气度不凡。
一进门,就见院中一座硕大的花坛,而路面铺就平整大气。府宅的门正对着花坛,黑色门柱油油发亮。有两三个家仆在门外清扫着,表情闲适中带着一丝企盼。见到玉鼎,都笑着打招呼。
嫦娥心下一喜,忍不住推门进屋。门厅墙壁上,活灵活现的游龙浮雕吸引着来客。厅内每一件装饰,虽比不上灵霄宝殿上的华丽排场,却细致精妙,颇有韵味。就从案头上摆放的砚台、毛笔,仍能看出主人的品位和侍者的精心。
听家仆热情而耐心地讲述着主人平日里的点点滴滴,他的节俭、忙碌,待仆人的厚道、用心,嫦娥的唇角不由得牵起一丝微笑。
她徜徉在这个浮雕、下个茶几之间,带着探寻和思索,读着男主人的阅历和思想。香炉中的淡淡热气,弥漫在厅中,若有似无,只一悉心感受,便似消失了。
玉鼎和太乙搜到一卷新书,正神叨着,嫦娥思绪荡漾,走到了杨府后园。与前院的大气不同,这里不乏清新雅致,亭台轩榭修筑得法。东面那座亭中,摆放着一张棕色的方形茶桌,上面是古香的茶具。这亭的位置甚好,站在亭中可观天边日出,游走亭外可赏池中荷花。雨过轻风拂,晚来睡莲香。
顺着后园的长廊,绕到主人的居处。门虚掩着,嫦娥试探着开了一个小缝,朝里面瞧。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字画,窗前一张长形桌子,用力探头,看到室内的床榻,榻边自然地躺着两卷书。每件都干净整洁,偶尔某个细小的饰物点缀,让人看来得体又不凡。
察觉天色已不早,不知不觉竟在此流连了半日。轻掩上门,回到最初进后园的大门前,走到前院。
尚未出杨府,就见大门开启,杨戬已出现在面前。
心下慌乱,身体僵硬在那里。这时的嫦娥,只后悔许多年的闲度时光没有用来修炼遁地的功夫。
见到嫦娥,杨戬也微微顿了一下,但并未表露出太大的惊惶。三尖两刃在他的身后微微发亮,卷曲长发在灌口的宜人气候里,多了份洒脱飘然。
没话找话,“今天随你师父来访,实在唐突。”言语间难掩慌乱。
“你这算是,微服私访?”他反而调侃起来,并未责她无礼。
眼里的微笑,竟让嫦娥羞愧不已——若是有人胆敢私闯广寒,她定会回敬一道严厉的逐客令。
尽力让笑容自然起来,她道:“我也来上一柱香,求神灵保佑。”
“那我可保不得你早生贵子哦~”
本想回敬一句“这灌口风水灵秀,已使我沐浴春风”,在心底回转一圈,又觉得太过客套虚伪,于是只点头微笑。
半刻,无话。
“时间不早了,嫦娥告辞。”待杨戬正欲说点什么那一瞬,她果断话别,侧着身快速走出杨府。
若说漂亮女子,杨戬是见过太多,嫦娥并不算最出众。他曾降服过一只绝美的狐妖,那容貌令自己过目难忘,就在狐妖现身圆形时,娇好的皮毛也让他有过不忍下手的心神波澜。
只是这女子乖巧言语间自然流露出的个性锋芒,羞涩神情下压抑着的蠢蠢欲动,总好像激起他的探索欲。她有着美好女子一样的矜持柔弱,骨子里却时时透出不可一世的叛逆张狂。
甚至她尴尬、恼怒、慌张失措的时候,也总有一丝悲苦牵动着自己内心最脆弱的弦儿,将他带到久远的记忆里。可笑自己,从未料到竟会为一个小小女子,张望出神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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