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千年·花诉

　　她叫喻竹，出生在一片连个文雅的名字也没有的竹林，荒郊野岭的甚至樵夫也不多见，更不要提什么眉清目秀的公子少爷了，是以她对凡人无甚了解，更诓论兴趣，一直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是个安分守己的好竹妖。

　　喻竹的父母在两百多年前被路过的猎妖者嗅到了气息，残忍杀害，待喻竹找到他们时，只余两节枯竹横卧在晦暗寂静的竹林里，那个夜晚，成了她毕生的噩梦，而她的毕生又何其漫长。

　　当年喻竹的父母是发现了有猎妖者接近的，他们道行不深，自知无路可逃，便偷偷把喻竹和她的妹妹喻笋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那时候她们只是两个小竹笋，化不了人形，妖气很弱，被一层层笋衣包裹着，抹上点泥土就能完美掩盖她们的存在。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颜岁便如约来接姐妹俩出山洞，并把她们种回土里。颜岁是一只两百岁的小鹧鸪，比喻竹大一些，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会飞的他很容易便能躲过猎妖者的追击，承诺了竹子夫妇要照顾姐妹俩。

　　那晚小喻竹第一次哀声下气对颜岁说话：“颜岁颜岁，你带我去找找爹娘，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颜岁嘴里衔着小喻竹，红褐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犹豫，闷声闷气地回答：“阿竹，你莫担心，我先将你种回去，你还是个小竹笋，离土太久是不好的，一会儿你爹娘就会回来。”

　　“颜岁，你莫哄骗我，我要自己亲眼看到，你瞒得了我一时，瞒不了我一世。”小小的喻竹却镇定下来，语气坚定得吓人，生生将在空中飞行的颜岁吓得一滞。

　　最后颜岁还是带喻竹去见了已变成枯竹的竹子夫妇。喻竹说：“颜岁，你将我放到爹娘旁边，我想陪陪他们。”

　　颜岁依言照做了。

　　喻竹又说：“阿笋还在山洞里，一会儿，你什么都不要跟她说，她还小。”

　　“你也还小，阿竹，你可以哭的，你为什么不哭？”颜岁看着喻竹，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爹娘已经去了，我再不可以哭了，以后这个家要靠我撑起来，我是要照顾妹妹的。”小小的竹笋看不出表情，稚声稚气中却透着坚强和果决。

　　颜岁觉得眼眶里涩涩的，哽咽了一下，嗓音柔柔的：“阿竹，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

　　“嗯，谢谢你，颜岁。”喻竹的语气轻快了些。

　　小竹笋依旧是没有表情的，颜岁却觉得她笑了，像一阵清风缓缓拂过他的心。她是不想让他担心吧，他这么想，只觉得更心疼她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五十多年，这片僻静的竹林里倒也没再出什么事。喻竹也从小竹笋长成了一根细细嫩嫩的小竹子，颜岁时常来看她，给她讲些凡间的趣事。

　　所有的改变是从一个安静的午后开始的。那日的日头不大，午后的阳光只是微微透过竹叶的间隙，晕出一片迷幻的光影，林中的雾气已散的差不多，视线变得澄澈。

　　在这样一个澄澈的午后，喻竹并没有什么睡意，是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一身粗布衣裳的少年跌跌撞撞冲了过来，边跑边哭，哭得直打嗝，然后一头撞上了喻竹细嫩的身子。

　　喻竹叫苦不迭，周围那么多粗壮的成竹，怎么偏偏撞上了她？却也只能生生受下了，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小竹子，怕是早被压折了，亏得她是只妖，用法力护着倒也无甚大碍。

　　少年撞到喻竹之后愣了愣，倒也不哭了，用袖子擦了擦脸，抿了抿唇轻声说：“小竹子对不住，是不是撞疼你了？”模样倒是清秀，不哭的时候还带着点斯文的感觉，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

　　喻竹差点就回答了，一想自己回答了还不吓死这小孩，万一再找个猎妖者过来就得不偿失了，只好使劲憋着。

　　“唉，小竹子真坚强。”少年抚了抚竹身，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自顾自地说起：“不像我，被人欺负了也只能自己跑出来哭。只因我没有爹，他们便日日嘲笑欺辱我，明明是一个学堂的同伴，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待我？看他人的笑话那么好玩么？这次又被他们撕了学堂的作业，逾期不交，不知先生会如何处罚我。”

　　喻竹只静静听着，想凡人的性情实在有些古怪，她自己没了爹娘，颜岁可从不曾嘲笑过她，一直小心翼翼护着她，莫非凡人都是那么铁石心肠的吗？还是当妖好啊，她想着。

　　少年又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出来那么久，娘亲该担心了。”遂拍拍屁股起身，又对着喻竹说：“这里离我家挺远的，我要回去了，小竹子再见。”

　　难得听一个凡人讲这么多话，喻竹一时有些不舍，在内心悄悄回了声再见，希望下次还能再见。

　　不曾想，后来那少年竟也常来，想来是实在没什么朋友，便常常倚在喻竹旁边自言自语，像是说给喻竹听，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没人会听见，不过是倾诉出来内心畅快一些。但事实上，喻竹自然是听到了的，也记下了，在心里默默将少年当成了朋友。

　　十年对喻竹来说，与白驹过隙无甚差别，身量也只长高了没几寸。倒是那少年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翩翩公子，气质温润一表人才。喻竹想，这大抵就是颜岁所描述的书生的样子了吧。

　　那日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唇边的笑意较往日不知浓了多少，对喻竹说：“小竹儿，怎么十年了你还是没长高多少？”

　　喻竹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默默瞪了他一眼。

　　他又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我中状元了，不日便要赶往都城，以后大概都见不到你了，你要好好长大。娘亲以后总算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辱我们。我虽算不上有什么宏图抱负，却也一定会做一个清官。”他愉快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喻竹有些伤心，她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但是，他以后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吧，他会幸福，这样就好了。

　　他敛了笑意，凝视着喻竹，俊秀的眉目间有些许认真，良久，才道：“十年来，我一直觉得，你是能听见我说话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有灵性。”

　　喻竹被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又觉得感动，她陪了他十年，原来他也并不是无知无觉的，他们之间，是有些许情谊的吧。这样一想，就更舍不得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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