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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乃梦魇
掌心起了薄汗,忍不住摩挲着,吞下口水润润发干的咽喉。
眼见安婶及厨房里干活的宫女,皆跪于父王母后前,我的心悬起来,如若不是有罪,西迦人断不会轻易下跪。
我已是小心翼翼躲在长哥哥的身后,还是引得一概随侍父王母后的宫里人,肆无忌惮投来嫌恶目光。
人群中的父王变了,儿时他来莲花山结界看我时,还是英气逼人,如今,俨然老去,精神不济,一直懒懒地倚在一张金饰的软椅里闭目养神。若非站在他身侧的侍卫小声通报,他大概压根不会看我一眼。就在他回头眯起眼时,母后那略带娇柔的声音传来:
“安宫女,且唤你儿子出来。”安婶抬起头来,却是满脸泪花,双眼红肿,她未曾想到我会在场,起先只是惊讶,末了便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我怎敢迎上,安婶只得咬唇,垂下头。
“王后殿下,求您开恩,别带走我家小安,他还小啊……”我不曾见过安婶如此低声下气,更没见过她哭得这般泣不成声,那样子比有人用刀扎心窝子还要绝望。
“你安家世代与我皇族立下契约,你可要以一己之力违抗?”母后神情冷硬,与父王不同的是,她还像当年一样咄咄逼人,“来人啊!!把安家的儿子拖出来!!”
安婶哭倒在地,瘫软了。几名王后侍卫应声冲入厨房,他们粗野地将小安连拉带拽从屋内拖出。小安不过是孩子,岂是他们的对手,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将他扔于地上,就像践踏一块破布。
男孩呛咳着,缓缓撑起身子,跪好为父王母后行罪人之礼。
“抬起头来?”母后的声音尖利。
小安许久才应声抬头,一双眼睛还是潮湿的,应是哭过,只是此刻,他倔强地抿着嘴唇。
“你这是什么眼神?打。”几位侍卫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小安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看着他受人欺凌,我心如刀绞,可连开口求情的勇气都没有。
“别打了!!殿下!!我家小安不懂规矩,要打就打我!!!!”安婶绝望地嘶吼,像一只困兽,她用身体做盾牌保护,却一并遭到毒打。
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口的父王,此刻极不耐烦地道:“行了!停吧,我想你安家还没那么大胆子撕毁契约,该怎么做你们清楚……”
安婶抹干泪水,在旁边两位共事厨娘的搀扶下直起背,脸上却是一种失望到绝望的沉静。
“药端来……”父王抬抬下巴,示意身后人。
一黑袍男子双手捧银托盘上前,盘内放一盏浅褐陶杯,盛半杯液体。我认得这人身上的衣服,和当初杀害七哥哥的刽子手一样!他们是王城里没有人性的恶毒行刑者。
此人停在小安面前,将杯子呈上。
小安抬起头,已被打得面目全非,那一刻,他透过肿胀的眼睑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害怕地攥紧长哥哥的袖口,不敢吭声。
在父王母后面前,我与这跪于一地的宫里人有何区别?
他不再理我,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面无表情,紧闭双目,让我越发恐慌……从未见过他这样,不敢动也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嘴角滑下一抹殷红。
“带走……”父王皱起眉下令,带着些嫌恶,好似不愿见眼前人,几位人高马大的侍卫,再次粗暴地将已哭晕死过去的安婶和跪得端端正正的小安拖走……
一切又趋于平静,空气凝固,迫得我喘不过气。
“这位,想必是多年未见的九公主啊,父王母后面前,怎不行礼?!真是没娘教养,不懂规矩!”那女人厉色,料理完小安,又把矛头指向我。她曾经美,如今仍美艳不减当年,只这张刻薄的嘴,还是一样不近人情。
“罢了……你既知道,还说。”父王没有责备的意思,不论是我,还是母后,只眉宇微动,“何事?”
“她想您……”长哥哥淡然。可父王听闻,却没有半点回应,接过身侧宫女奉上的茶闻了闻,又皱眉倒掉。然后从软椅里起身走来,弯下腰,伸出食指抬起我的下巴端详片刻,随即甩开:“越发长得像你母亲……”他撇嘴冷笑,转身欲走。
“您又做了件错事……”长哥哥的声音毫无惧色。
“什么?”父王没料到,回头的表情,像是有人戳中痛处。
“小安是九妹妹的朋友……”父王的脸色刷白,长哥哥却并无停止的意思,随即道,“母妃当年也是如此……”
父王的神情由惊惧变得惶恐,和方才的镇定判若两人。倒是母后上前,恼怒地瞪着长哥哥:“你知道什么?!”
“……”长哥哥不语,将我抱起,脸孔深埋阴影之中,看不出情绪。
“哼……我当然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可你别忘了你是这王城里的皇子!也是我的儿子!!”王后说得气吞山河。
“我怎会忘呢,母后。”长哥哥声音刻板,不带情感,这态度激怒了她。
“你以为你继承皇室的灵力,就可仗此,为所欲为吗?!!你不敬我这母亲,也就罢了,你居然对王也不敬,还不请罪?!!”母后气得五官扭曲,脸上的脂粉挤出一道道深沟,她老得太快,没有雕饰,也失了光华。
“若我肯,有什么做不了的?”长哥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的戏谑,紧逼的眼神,令王后不寒而栗,“我不会再回来……你们好自为之……”
他抱着我拂袖而去,没有人拦他,也没人敢拦他。
不回来?不回来?不回来是怎么回事?我问不得,长哥哥又何曾回答过我的问题?他身上自有令人畏惧的地方。我也深知,一位灵术师,若非能耐高深,怎像他这样,对父王母后无礼了却毫发未伤。
回了宫,长哥哥不会为我停留半步,他放我下来,便踩着月色,消失在宫门。
他果真走了,再也不曾回来这座为他而建的王城南宫群最大的宫殿,没有他,我不可能有权利继续住下去。只能移居母妃生前拥有的竹苑,那里僻静。因母妃的死,一直荒着,早几年就该拆掉,可因为一汪碧水塘,迟迟未动工,如今却成了我可以去的现成居所。
我本晦气,如今又住在宫里最晦气的地方,自不会有人打扰。
竹苑里服侍的宫女少得可怜,算起来只有两个,当初在长哥哥那儿,她们就被派来照顾我,一千个不愿意,如今我被赶出来,她们受了牵连,对我早有一肚子怨气。
我怎可能不知道,以前在长哥哥宫里时,她们过得自在,哥哥不会苛求她们,又常年在外,花园亭台间,常见那些打杂的女孩子嬉笑怒骂,活少不说,吃住也要好得多。且人人知晓我不祥,当初她们来,若非笕婆婆的额外关照,她们兴许连活也是不肯做的。
说我被赶出来,一点儿不假,随身带来的只有一床被辱和些餐饮具,换洗衣物加上身上的,都是两件对换。随我来的宫女——橘子、素素,十八九的女子,也足够搬得来我的全部家当。
进了竹苑门,所有人都傻眼了。
杂草丛生,屋里也全是灰土,无人打扫过。橘子见状,丢下怀里的东西就骂骂咧咧起来。我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因我的关系,她和素素都被其他宫女孤立,便由她骂,泄掉心里的不满,反倒好些。素素向来话不多,除了干活,很少言语,此刻见状,早已进屋,抄起扫把扫灰,我当然知道时间不等人,要是天黑前还没扫好,我们就得露天过夜。
也不便看着,赶紧着手帮忙,橘子这才有些过意不去,偷偷拎了水桶打水去了。
夜里梦多,又一次被母妃与七哥哥的梦魇惊醒,想着是少了小安的花安神,悲从胸来,抱着被子泱泱哭泣。忽听得窗外池塘的水声,才注意到搁在床边不远处的炭火盆哔啵作响,许是橘子在我入睡后,才偷偷放进来。
可小安,一想及此,已是绝望死灰。
自那日后,他再未出现过,懊悔和内疚将胸中填得满满当当。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我,却竟连救他的勇气也没有,且不说他现在是否受难,就连生死也未卜。
后来还去找过他多次,可以我的地位,连接触到知情的宫人都做不到。只能独自温习与他一起的回忆,可惜同他去过的地方,也物是人非,甚至物也不是。
厨房外的花圃,已杂草丛生,他精心料理的花朵,尽数枯死。
菜园里的土丘,炊烟袅袅,我终明白,当初为何他非要拉住我,不让跳下。
河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节奏——是谎言,视幻觉灵术。
对着墙,我抱头恸哭。
原来和他一起看过的河流与天空,也不过是虚构。
竹苑的生活清苦,寂静,我无依无靠,只有橘子和素素,她们被迫跟我过苦日子,心存芥蒂,尚可理解。虽肯为我做事,可受了别宫的气,还是一样苛待我,也有做得过的时候。
好在无人叨扰,反倒为我修习灵术创造条件,只有此刻,我才能短暂地忘却那些烦忧不快。
常常觉得,十二岁的自己,早不像是十二岁。
冬天如期而至。西迦的严冬,永远见不到雪。
短暂冬日,却有这国家最盛大的庆典。
节日与我无关,万家灯火通明的夜晚,我被驱逐,不允许参加皇室宴会,一辈子。
午夜前的焰火照亮整个翠都,王城上下,无不欢悦,唯有我的竹苑,没有精美食物,也没有宽敞的大厅舞会,甚至无人肯来陪陪孤零零的我。
当日是王城里最忙碌的日子,橘子和素素一早就被抽调到御厨房帮忙。这阵子还没回来……桌上的饭菜已然冷透,食不甘味,想起午后过来送饭的宫女也身着新装,我连这小小宫女都不如。
再不乐意,仍要接受午夜梦回的寂寞,难过,想哭,都得承受。
光阴之水,流于指尖,即便合拢,也阻止不得,都成记忆。
一切全错……母妃不该进这王城,招来血光。
我的人生未开始就要送葬……
躺在炉火边,从噩梦中惊醒又睡去……
我,
是多么想念那个男孩子——墨白。
莲花山结界,没有死亡……
鲜绿的草场,温润湿软。任凭微风在耳畔歌唱。墨白伸出干净手指,撩拨我的额发。他有一双忧郁瞳仁,阳光下,泛浅浅金褐。他不语,沉默不是冷漠。
我喜欢他,
我深爱他,
爱得玉石俱焚。
结界里,王妃的孩子食物匮乏,他擅入六皇姐与皇兄的宫邸,带回暗夜的“战利品”,与我分食。他爬树,扳摇树冠,野果撑满我裙裳。他为我生病而流泪,每夜,都握住我手才安然入睡。
他爱笑,他的笑是雨后阳光。
他说的,不想回宫殿,就带我流浪,我心念母亲。
便许下誓言:
“三人一起,永不分离。”
我点头,他微笑,掌心覆面颊。
离开那日,眼中忧伤是挽歌:
“我等你。”
等你亦最爱你
……
我以为,我还以为……
他的誓言乃空壳,瞬时风化。
我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啊——他再也不会回来,他杀死我母亲,也是他的。
他是墨白。
我唤的“七哥哥”——墨白。
夜,易勾起回忆……闭眼便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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