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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出游
翌日天朗气清,宝马香车翻起十丈红尘。清歌坐在丁香色的马车内,只手挑起车窗帘,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明晃晃的阳光丝丝渗进来,照着清歌的下颌与项颈,隐隐有珠玉似的光彩。沈江月坐在他身侧,随他看去,一一指点洛阳风物。清歌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忽然想起方才上车时,驱车人斜眼看他的神色,暧昧难言。不过一个仆人,也这样轻看他。那种眼神,盛满了流言与恶意。他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这太阳也太刺眼了。”说着,清歌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闻言,沈江月笑道:“坐车坐倦了吗?前头就是东市了,不如下去走走。”见清歌答应了,他立马喝停马车,遣回仆从。
“爷,让我跟着您吧。不然出了什么事儿,回头又得骂我。”沈江月的小厮垂着手苦了脸说。
“你们一时半会儿不跟着,我就会出事了?你们不过就是怕挨骂!等我回去,自会回明,准不教你担责任,总行了吧?”
小厮们听了,也不好再多言,只好继续苦了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原不该让他们太为难。”清歌抬头看沈江月,神色静如秋湖。
“和你一起,才不要他们跟着呢。”沈江月笑道,兀自向前走去。
“那又有什么关系。”清歌淡淡道。
“有关系。”沈江月笃定地说,回头来定定看着清歌,“因为你不想看到他们。”
如此肯定,毫不犹疑。
“我想,或者不想,”清歌轻笑,拿眼看着捏面人的师傅,三两下就捏成个齐天大圣的模样,引得周围的孩子阵阵惊呼,“你怎么知道?”
“只是知道。”沈江月笑着走过去,买下一个面人递到清歌手中,“你喜欢?那就送你一个。”
清歌愣住,恍惚间,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知何时何地,仿佛也有一个人拿了个面人给他,笑道:“你喜欢,那就送你一个。”这印象模糊不清,应该是幼年时候。
谁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越是转忆小的时候,越是比照出现在的不堪。
今日恰是集日,市场里热闹非凡,贩夫走卒纷纷亮出自己的货物,吆喝震天。市场里人山人海那是不用说的了。沈江月只好牵着清歌,生恐他走丢了。
起初清歌是不愿意的,可沈江月哀求:“带你出来我可是在杜眉妩前做了担保的,把你走丢了,我可赔不起哟!”
这么大个人做出那种表情,实在好笑。不得已就随他去了。
走着走着,清歌猛然停了下来。沈江月回头找他,见他目不转睛盯着一只鸟儿看。那鸟儿系了一只腿,扑扑跳着,想要吃到鸟贩手中的食。贩鸟人看清歌在看,大声说道:“小哥儿!看看我这只鸟,羽毛漂亮,伶俐好动,还会打圈儿,买个来玩玩儿?”
沈江月听见清歌轻轻说了句“可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忙追上去:“你要是想,我们就买下来,放了它,如何?”
“不必了。”
“什么?”
“我说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清歌直视着沈江月,眼里有一种静默的悲哀,“即使我们买下并放了它,贩鸟人依然会去捕鸟,一只复一只,一日复一日,永无宁日。倒不如不买它,让贩鸟人无以计生,转而投入它业,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沈江月不禁哑然,缓缓道:“你知道吗?我隐隐觉得你是有治世之才的。”
“经世济民,这哪是轮得到我说的话?”清歌冷睨,不欲多言。
三月的春光最是明媚醉人。海棠花满满地欺在枝头,像是美人醉酒后颊边的酡红。东风渐渐,风里含着杏花的甜香,恰似小儿女们在檐铃下的絮絮低语。柳条折了满地,远行的人们依依不舍地唱着离歌。满地的柳絮,随风翻舞,仿佛落了一地的雪。
春风脉脉地吹,如此温柔缱绻。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阵,沈江月自嘲道:“原本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开心的,哪知又惹你不快。”
“这并非你的错。”清歌低低说了一句。
“那你就不能放过自己?”
不能,当然不能。若是连痛苦都要抛弃,那他就真与玩物无异了。清歌摇头苦笑:“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沈江月扬眉道,微微有些懊恼。续而又沉声道:“只是不知怎的,就见不得你伤心。”
清歌听着,心里一跳,也不知道此时是该接话还是不接话,只好佯作低头看路,全然没听见的样子。
再看沈江月的时候,他已然换过刚才那沉郁的神色,笑道:“我忽然想起前日来看见一样东西,想要买来给你的。你且等着,我现在去买过来。”也不等清歌答应,转身就跑了。
“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独剩清歌一人站在原地不住皱眉。
三月三,百花生日。还没到,香已扑鼻。满市满街都是繁花香影,令人恍惚如在梦境。正值清歌神思飘忽之际,沈江月回来了,手捧一只八宝錾银小盒,打开来给他看:“喏,若我没记错,这可是你们南乡风物。送给你,以慰思乡。”
清歌谢过,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皱眉,道:“这哪是能随意送人的?”
“哦?那还有什么讲究吗?”沈江月一脸讶然的神色。
“这红豆也叫相思子。李颀《古今诗话》里说:‘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子,哭于树下而卒,固以名之。’都是有情人间……”清歌见沈江月眉眼含笑,便忽然住了口,转而道,“其实你知道的吧?故意问我。”
“我只道是南国风物罢了,哪知里面有那许多故事。”沈江月无奈笑道,一副被错怪了的委屈样。
清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冷了脸,全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沈江月看看天,云彩淡淡的,阳光有一种浅浅的金黄,洒在城头上,城郭的阴影被一寸寸拉长。他叹了一声:“没想到过了这些时候,去我那儿取了《史记》和《资治通鉴》,该送你回去了。不然杜眉妩又要怨我。”
两人一路去了安国府,沈江月尽道古今奇事,清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两句。快到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乞儿,清歌身上没带钱,便看了看沈江月。他自然会意,拿了一把碎银子给清歌,清歌也不看,尽散给了那乞儿。乞儿哪见过这许多钱,两眼直了直,作势要跪下。见他穿着浆洗不出颜色的麻衣,膝盖处还磕破了两个洞,清歌忙扶住他,要他好自为之,不许轻易下跪。乞儿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的去了。
回头时,见沈江月赞许地看着他,他也有些悦然。下意识里握了握手,猛然想起盛着红豆的八宝錾银盒,心里又是一阵慌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清歌不由得低敛眉目,千思万绪,只是难解。
沈江月见他愁眉不展,不由奇怪道:“你怎么了?”
“我不明白你。”清歌猛然抬头道,脸上有种决然的神色。
沈江月顿时如坠云端,完全摸不着东南西北,愕然道:“我怎么了?”
“堂上客人想什么,要什么,我一望便知。可是你,我不知你要如何。若说你轻薄,但你授我诗书,立身严正;但若说你严正,你又处处轻薄。你到底想怎样?”说完话,清歌长舒一口气,这疑惑盘绕心头多时,一旦问出,终于释然。
沈江月撑扇大笑,看着清歌认真严肃的神色只觉愈发有趣,抚扇道:“没想到你会这样问我。”续而眼波微转,微笑看向清歌,“若说我对你没有一点心思,你肯定也不信。可我偏爱你风骨清高,不与那些庸脂俗粉相同。你既有心保留清白,我也愿回护你,绝不像待其余优僮一样待你。可惜我尚未承袭家产,不然必定助你脱籍,还你自由。”说完一顿,然后若有深意地看向清歌,“我不过想对你好一些,哪知你处处提防。这,便是我的心意,不知你信与不信?”
清歌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此时抬头,秋瞳水气氤氲,哽咽难言。他垂下眼帘,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自十岁家破人亡后,诚心待我的,只你一人。”说着泪水划下,忙转过身拭掉。
沈江月上前抱住他,也不知从何安慰,看到他眼睫上细碎的泪珠,不禁心疼。他低首在清歌耳边道:“别这样啊!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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