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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家当然少不了一顿臭骂,然后例行公事赔个不是,回书斋开饭。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最后把睡在外间的秦云也吵醒了,于是便把她拉过来,和我一起睡下,又说了好一伙儿话,才渐渐入眠。
翌日,天微亮,我便被秦云拖起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总共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收拾得当。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又不是过年,穿的那叫一个喜庆!好不容易弄了点东西垫垫肚子,才吃了几口,就被叫去前院与母亲一起侯驾了。父亲他们得出城迎接以示隆重,而我们女眷便只在家中等候,可这等候也是很要命的,皇帝还没来,我就已经被规矩着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只巴巴地站着干等。
又不知等了多久,只感觉这两条腿快不是自己的了,就听见不远有锣鼓开道,知是圣驾要到了,还没看到影子呢,一并人便跪下了,也不能抬头,不多伙儿,明晃晃乌压压的一片来到府前,一下子便热闹起来。我借机偷瞄了一下仪仗,很是威风的,又等了下,好像皇帝下轿了,一大波人往我这走来,我使劲抬头,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千古一帝长啥模样,可经我努力,居然悲哀的发现,这是一件几乎办不到的事情,大家都处于匍匐状态,我脑袋稍微抬高点那就冒尖了,被发现那就是大不敬,后果很严重的,于是我在最大程度上调整角度后,离远处的老康也只能看到他下半截,哎,我暗自感叹了一句,要命!
又过了伙儿,有官员叩拜,有太监宣读了什么,我也没心思细听,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自嘲一句,对我们这种长在社会主义旗帜下的有为青年,跪地板真的是一件即要体力又要毅力的活。
又闹腾了好一伙儿,才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喊:“起!”好家伙他要再练练,音高估计就能上high C了。我随着一众人起身,腿已经有点站不直了,稍微揉了两下,想看康熙的长相,一抬头,竟对上父亲阴毒的目光,于是很自觉地又把头低了回去,哎,知女莫若父啊。
父亲随侍着康熙走近织造府,我们一众跟着,眼见他们走进大堂,我本要跟进去的,却被身后的秦云拉住了。“干嘛?”我小声问。“走吧,老爷说咱们到这伙儿就可以回了。”她细声回到。我“哼”了一声,心知父亲不放心我,也不好反对,就跟着她回了书斋。
虽然心中很替自己不值,可我还是很安稳地在书斋里呆了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淡,大伙因为皇帝的到来都小心谨慎地伺候着。而我继续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直到最后一天,依旧风平浪静。皇帝夸赞着苏州府的繁华富庶,又给了很多赏赐。白天由城中的大小官员陪着出入各地巡阅,晚上,就在织造府行宫里看戏,感受着这所谓的盛世太平。
这不刚过了晚饭,偏院的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又开唱了。看戏,仿佛是康熙的惯例,每次巡幸苏州,都是必定的项目之一。
我坐在八角桌前,斜靠着,一手拿着碧玉珠,另一只手食指撮着茶杯的杯沿,有点坐不住,眼见着对面正认真绣花的秦云,心里琢磨着,怎么趁她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好不容易赶上康熙来我家一趟,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居然被我赶上了,怎么的也得去瞅瞅,千古一帝啊,不看可是亏大了。
正想着呢,里屋的丫头秀画走了出来,秀画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也不过十一二岁,单纯善良的年纪。
“小姐,洗澡水放好了,水温也试过了,您可以进去沐浴了。”秀画道。
我微微点头,眼看秦云未动,依旧低着头绣花,貌似不想管我。
示意秀画出去,我道:“云姐,你去帮我试试水温,别的丫头做事,我总是不太放心的。”秦云看了看我,没做声,半响,我以为她不会搭理我了,正失落,却见她叹了口气,起身朝里间走去,我估约她是放过我了,咧着嘴大笑了几下,也不敢真出声,然后开门,关门,闪人,一气呵成。
毕竟是自己家里,熟门熟路的,一阵小跑,就来到了偏院。虽说是偏院,其实是皇帝的行宫,很大一片园子,像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一样,当然没有大观园那样奢华,那毕竟是小说,但就这布局陈设,也能看出我爹的用心。这个院子我是来过几次的,也就知道戏台在哪。临水而建的一片建筑,很是诗意,还特地取了个名字叫陶苑。我一路走来,丫头佣人出入,守卫也越来越多,想是一定没走错的,心里一阵狂喜,又很紧张,这琢磨着:终于要见康熙了,超级大boss啊!
我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来到陶苑,张望了一阵,发现了一个很是悲哀的事实,我进不去!守门的虽说都是父亲的部下,自然识得我,但是他们很铁面无私地说了句电视剧里才有的恶俗台词:卑职不敢!因为没有皇帝的命令,闲杂人等是不能入内的,偷看都不行!更何况是被像贼一样防着的我。好吧,谁叫我是闲杂人等!
陶苑内,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着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康熙半眯着眼,听着精美的唱词,如痴如醉,身边陪伴的是以温厚贤良著称的德妃娘娘。下首陪坐的是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和苏州北京两地的官员,戏未过半,康熙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开口道:“李煦,朕听闻你家家班天下第一,果真名不虚传啊!”李煦未想到康熙会如此一句,一时也听不出是戏言,还是刻意,连忙起身,呼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虽带笑意,额头已然出汗。
康熙见他,笑道:“瞧你这紧张的,朕也是这么一说。这戏过大半,也着实无趣。李煦,朕上次南巡,听你说你家有两个丫头,如今也都长大成人了吧?”此话一出,李煦更是一惊,往日里承给皇帝的密折也都是汇报一些雨水民情收成之类,他倒是并未想皇帝还会记得自己的家事,于是正色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本有两个女儿,不过大女早夭,眼下只有一女膝下承欢。”“哦,怎会早夭的呢,上回来不还好好的,朕还与你戏言,要为她指个好人家。”皇帝也颇为惊讶。“回皇上,稚女年幼,怕是没了这个福分。”这话说出来就是一阵心酸。
“哎,少年人不惜生命,苦的都是咱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啊!”康熙说完,看了看坐下的太子,老四和十三阿哥,又转身轻拍了几下德妃的手,眼见德妃已眼有泪光,想是感同身受,不久前,她最疼爱的和硕温宪公主病逝,皇帝此次南巡特意带上她,也是为让她借景抒怀,可以平复心情。德妃自然不能驳了皇帝的雅兴,用丝帕拭了几下眼角,勉强露出一笑。
皇帝见她释怀,转而继续问李煦道:“索性还有一女两子,也算老怀安慰,你这次女如何,叫上来,给朕瞧瞧。”李煦又是一惊,给皇帝瞧瞧,这可不只是瞧瞧的事,一不小心,就要瞧走的,李煦本就担心,若是大丫头自然无妨,甚至该是好事,可这小女儿的性情,惯纵多年,怕是会给李家惹祸上身。却不想皇帝开了这口,纵使心中万般不愿意,也只能口中称:“是。”转身下堂寻人去了。
今夜星光灿烂,我百无聊赖在陶苑门口闲溜达,在我正愁着没办法进去的时候,却见我父亲从里面出来了,眼见他神色紧张,不知被什么难住,我是不能上去帮他的,笑话,被他看到我就倒霉了。我转身急闪,却不幸还是被他发现了。
“良工!”一声怒吼。
我急忙转身赔笑脸:“呵呵,父亲。”
父亲三两步已经走到我面前,道:“我不是叫你不要随便乱跑的吗?怎么这么晚还会在这?”人家好奇嘛,一个“我”还为出口,已经被他打断,“算了,赶紧整理整理,跟我进去见驾。”
这是什么情况,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这正愁着无计可施,他就直接来叫我进去了?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见父亲也没兴致跟我解释为什么,赶紧理了理衣服,扶了扶鬓发,跟着他进了陶苑。
这一路上我心情雀跃的难以言表,直恨自己怎么没带个相机穿过来。大概太陶醉了,导致父亲吩咐我什么事,我一概没听进。又走了一阵,突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不大的莲池,这个季节,莲花,是没有的。不过水边的这片“井”字形建筑名曰“陶景怡情”还是很有看头的,周围守卫森严,皇帝就在里面,我到此驻足,等候里面的传唤,父亲自个儿先进去了。又大概片刻,有太监出来领我进去,我高兴地跟上。此时的我又哪里知道,从跨进这门的一刻起,我半生命运从此不在自己掌控。
我一路低着头,跟在领路太监后面,眼睛还是忍不住的乱瞟。又大概过了两个门廊,就到了“陶景怡情”中央天井似的院子里。此时的院子正中搭了戏台,正对着的厅堂叫镜湖堂,台上唱着戏,皇帝就坐在镜湖堂筵席的上首。
领路太监把我带到堂内便退下了,我眼见着前面不远是一片明黄,那是皇帝了,又不好抬头直视他,心里紧张的半死,站了伙儿,心想好像有什么事没做,眼撇了下旁边的父亲正对我挤眉弄眼,才想到,好像是要下跪的,于是赶紧跪下,学着母亲教我的样,俯首呼道:“臣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这一句,戏台上便停当了,旁边父亲显然是松了口气,想来应该是没做错,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时,就听到上头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不必这么拘束,你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好狗血的台词啊,我慢慢抬起头,带着点惶恐与不安,堂而皇之的与康熙对视了,电光火石间,我震撼到了,原来传说中的老康竟长了一张这么,这么,这么平凡的脸。。。。
康熙在上首也愣了一下,估计他没想到会真有人敢与他直视,不由得面色一暖,这细小的异样很快让身边的德妃捕捉到了。
“叫什么名字?”皇帝开口,语气竟异常温和。
“李,李卿。”
“李卿。。。可有表字?”
“良工。”
“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可是这个良工?”
“是的。”
“多大了?”
我看了一下退至一边的父亲,道:“十三。”
“嗯,正是大好年华啊!”皇帝玩味着,继续问道:“可曾读过书?”
“请过两个先生,识得几句戏文。”
“可会写字?”
“学过几天,写的不好。”
“哦,那可会作画?”
“不是很懂。”
“下棋?”
“不是很懂。”
“抚琴?”
“不是很懂。”
“那刺绣总不会也不是很懂了吧?”
“这个,好像也不是很懂。”其实我会十字绣,如果它算的话。
“那你会些个什么不是——不是很懂?”皇帝好笑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估计给父亲丢脸了,大家闺秀都不是我这样的,我想着得给我爹留点面子,说道:“我会唱戏,算么?”
“哦,可了得,唱来朕听听!”
“啊?”我心中一愣,我随便说说而已嘛!他还真来兴致了。
皇帝见我愣在那里,更是放缓了语气道:“莫怕,就唱一段你最拿手的便行。你父亲平日里附庸风雅惯了,都说天下最好的戏班在你家,想来身为李家的女儿,你也应是不差的。就随便唱两句吧。”
这是什么情况?谁能告诉我,随便是怎么个随便法,唱两句那到底是唱多少?我询问地看向父亲,他居然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好像在寻思什么,见我望他,微微向我点了点头。我长叹一口气,看来今天要不秀点什么,是不能过关的了。于是想了一下,原本想唱《牡丹亭》里闻名遐迩的那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不过唱词背不全,只好作罢。又想到近日所学,才摆了个架势,缓缓唱道:“古驿无人夜静,趁微云,移月瞑,潜潜躲躲暂时偷现影。。。。教我一想一泪零,想想当日那态娉婷。。。。那晓得不留停。。。。”
原本我唱的很含蓄,很多动作也很僵硬,不过只两句,便有一只曲笛与我相应,后又缓缓加入伴奏,我见伴奏声起,整个人也轻松了很多,便开始大着胆子唱起来,动作也越发协调。一曲已尽,全场安静,康熙竟也呆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我又恢复先前恭顺的样子,低着头站好。
见康熙不语,德妃倒是先开了口,她对着康熙笑了笑,道:“唱的好呀,传闻这苏州城里‘家家皆唱起,户户不提防’果真不假。这丫头唱起戏来,还真是有模有样。”转而又看我,道:“只是不应景,你这小小年纪的,不该唱这些哀婉之词。”
我想也是,这是《长生殿》里杨贵妃被赐死化为鬼魂后的一段唱词,原本是哀怨缠绵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女人被心爱之人赐死还要怪自己罪过太深,未免太过愚蠢,而她的丈夫口口声声说与她比翼白首,事到临头,却还是把她推上了死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被众将士一吓便乱了阵脚,这等没有魄力,实在窝囊。每唱此段,对杨贵妃的遭遇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腔愤怒,被我唱的淋漓尽致,只是这样,哀婉便少了许多,反倒多了些愤世嫉俗的味道,不知康熙觉得如何。当年洪昇作完《长生殿》,因在国殇期间在家演出,被抓进了刑部大牢,一起观剧的五十多人遭到株连,有人为此作诗感叹: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我也不知该不该在康熙面前唱这个,只是此戏甚好,教我唱戏的先生就一直说:此戏格律无懈可击,当之为天下第一。
康熙定定地望着我,面无表情,良久才叹了一声,复又笑道:“你可还会些什么?”
我想了想,自己会的很多,可就没一样上得了台面,于是,讪讪地说:“还会看戏,还会听戏。”
康熙与德妃具是一愣,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笑了起来,皇帝一笑,满堂都笑了起来,我正琢磨着有什么好笑。
“李煦啊,你如何养出这么个女儿?真是可爱至极!可爱至极啊!”皇帝朗朗地笑道。
“微臣,微臣也甚为头疼,小女顽劣难改,微臣又不忍过分苛责。拙荆也曾笑称,恐怕是太湖里渔船上抱养来的孩子,才如此顽劣,倒叫皇上见笑了。”父亲无奈笑道。
“欸,天性如此,如何改的?朕倒是觉得她的脾气很投朕意,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皇上。臣妾也觉得和这丫头很是投缘,您瞧她刚说话的样子,竞像极了当年的温宪,不如就让她随咱们回宫,给臣妾做个伴儿吧?”德妃这话说得虽是疑问,确是笃定的口气,我心下一惊,抬头见皇帝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如此也好。李煦,朕将你的女儿领进宫,帮你养几年,你说如何。”此话一出,自是透着一份威严。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众所周知如有臣子的儿女被领进宫养,这是莫大的恩赐与荣耀,只是此时,父亲心里是否高兴,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臣,谢主隆恩!”一声高呼,我还未弄清楚状况,只跟着父亲一起匍匐在地。
“下去吧。”皇帝满意地看着我说。不过此刻,他的笑,在我看来已经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跟着领路太监原路返回,走出陶苑,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转身看向那太监折返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我的逍遥日子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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