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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衣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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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时期的我总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半夜的时候饿得睡不着,醒来跑去拼命地喝凉水。大冬天的也不怕,冰凉的水灌下肚冷得肠胃都打了结。但是也顶不了多久,还是饿,深入骨髓的饿,早课时盯着厨房门口闪过的那些吃的眼睛都泛着绿光。似乎那段时间,园子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那样,班主拿着柳藤鞭狠狠地把偷吃的秧子的屁股揍了个稀烂也无法阻挡我们的这种饥饿。
      甚至于那天,我们在聚欢楼吃着有史以来最豪华最丰盛的一顿时,我嘴里塞着大半个狮子头,手里拿着一个鸡腿,一只手忙着去抢一个蹄膀的时候,我仍是能感觉到那种饥饿。
      我拼命地嚼着,嘴里满的已经快要喷出来,可肚子仍是叫嚣着饿——饿,真是饿,这种饿几乎是一种病了,它是我的顽疾。
      童生们坐大堂,一个个无不是吃的前襟湿透嘴巴油亮,一盘菜上桌没一会就被哄抢一空,那天晚上也确实奇怪,菜上了一盘又一盘,就像是吃不完似的。直到躲在墙角的豆子也摸上来捧走了已经无人动筷子的半锅老鸭时,宁月才从楼上的楼梯口现身,让我们跟着一同前来沾光的,拿着满满一兜吃的走的老妇一起离开。走出聚欢楼的时候,我仰头望了望,二楼那间包间的窗开着,弄彩立在窗头,深情款款无限柔媚地唱着,莫老板看着他笑得都痴了。
      小柳子拽了拽我,笑得一脸灿烂:“你看看,我拿了什么。”他把他短袄掀了掀,我探头往里面一看,贴着他肚皮的地方藏着一个好大的油纸包。
      小柳子笑得得意:“我打赌欢歌一定没吃过蹄膀,哥哥这次给她开开眼。”
      我忍不住刺他:“别是你半夜饿得紧,自己先把它给解决了吧。”
      “怎么可能!”他豪迈地拍拍肚皮,“吃的都在这装着呢!三天不吃我也不觉得饿!”
      “吹牛吧你就,小心把肚子吹破咯。”旁边走的听见小柳子的这句话,哄笑着说。
      我看着小柳子那梗着脖子和人争辩的脸,笑了笑。揉揉发胀的肚子,仰头望着天——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个满月,又圆又亮的月亮,像是今天晚上吃到的一道甜品。甜品的名字很好听,叫做“金玉满堂”,其实是一碗透明的糖水里漂浮着白色的汤圆和黄色的桃子肉。
      小柳子一见这道菜,就丢人现眼地站在凳子上嚷:“嘿!桃子诶!这个岁侯还有桃子,那是攒了多久省下的啊!”一旁有人刺他:“你土就不要乱说话,现在冬天吃夏天的果怎么了,什么想吃有钱人吃不到啊!这叫罐头,懂不懂啊!小爷早就在洋人那见过了!”
      大家一哄而上去抢那碗甜品,多半是奔着这罐头里来的桃子肉去的,我却只舀来一颗汤圆。来到戏园子之后就再也没吃过汤圆,也没过过元宵,倒是年年为他人过元宵,最后也只捞到一些不要的糖水干饼。在我鲜少的入梨园前的记忆里,我吃过一次汤圆,那一定是娘亲手做的,芝麻馅,软软糯糯的皮,咬下去芝麻的浓香就滚了一口,都舍不得吞下,吃完了一个就被喂了一口糖水,有人温柔地在一边说:“吃口汤圆,喝口糖水,这样才不腻,才吃得久……”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只顾着埋头吃汤圆了,大口大口的,一个又一个,糖水有没有一并吃倒是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来年就再也吃不上那汤圆了。我看着碗里的汤圆,在糖水中间浮着的,圆润又光滑的,依稀能看见里面的芝麻陷。我小心地咬下一口汤圆,芝麻的香满口馥郁,然后我把剩下的糖水也小心翼翼地喝了个干净。
      这月亮也和那浮在碗里的汤圆一样,圆润的洁白的,冬夜里看着也不觉得冷,只是有幸得以照见,让我在回程的路上有些依傍。

      那顿饭给人的饱足感持续了有大半月,夜晚几个人饿得睡不着时喃喃起那夜吃过的几个菜名就复又流着哈喇子睡过去了。
      在这样的状况里,小柳子藏那蹄膀藏得心惊胆战,他死掐着自己去不去想不去吃,找了个坛子把油纸包塞了进去,藏在角落里只等着月中的时候欢歌来。
      欢歌是泥瓦工老姜收的义女,姜老爹在给我们后屋起房子的那阵天天来,后面就跟着这么一个小跟屁虫。那个时候欢歌还小,顶天不过七岁,个子却像只有五岁,头发短地像个小子。她大夏天穿着个灰色的小褂,裤子角一长一短,赤着脚,抱着个小布兜坐在那看我们练功。那个时候小柳子也刚来,皮得没边,整天就想着逃,说什么也不肯练功,师傅就把他吊着打。一开始小柳子还嘴硬,嘴里嚎着,什么话都敢往外蹦,慢慢地打得实在狠了就吊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记得那天他被吊了整整一天,去吃午饭时他还被吊着,等我偷偷藏着半个馒头回来就看到欢歌在偷偷喂那小子吃东西。臭小子那个时候还嘴硬,说着:“小兄弟,今天你帮了我,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哥哥说,一句话,赴汤蹈火!”就他这么一个做哥哥的,整整五年都没看出欢歌其实是个女孩,整天小兄弟小兄弟地叫。房子建好后欢歌每月都会来那么一两次,帮着她家隔壁大伯一起送煤球,也只有小柳子每次巴巴地拖着我一起去找她。
      十二岁的时候欢歌明显已经大不一样了,我看着小柳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到欢歌就凑上去搂着脖子胡侃,终于还是不忍心私下里偷偷提醒他。他还干巴巴地嘴硬,犟着脖子说:“欢歌着小胳膊小腿的说不上爷们,也不应该是个丫头吧!你眼睛花了!”
      我懒得理他,小柳子这个人聪明的时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糊涂的时候十头水牛都拉不回来的糊涂。“你爱信不信!不信自己问去。”
      我看他其实是信了的,下次欢歌来他扭扭捏捏地把她拽到了角落。两个人说开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在那之后,欢歌虽然还是不管有事无事每月都来,但是每次来不再说是找小柳子而是说找我。而小柳子一张绷不住的笑脸愣是忧郁了大半个月,每次欢歌来都黏在我旁边,虽然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却竖着耳朵一句话都不放过。也就这么别别扭扭的几年,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还是那么嘴上不讨饶地犟嘴,私下里小柳子半夜做梦念的可都是欢歌。
      等了大半个月欢歌还没有来,小柳子每晚都抱着那个土坛子蹲在后屋的草垛上发愣。我凑过去闻那坛子,觉得那蹄膀不只是馊了怕是都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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