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憧憧

作者:倚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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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繁刹 (下)



      天色很快黑了,花满楼摆好茶果点心,沏好竹叶青,一个人坐在花台上自斟自饮,慢慢等候,并无一点焦躁。
      依照陆青墨的性子……花满楼又笑,他的确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传闻中她是个玉面女罗刹,冷血无情;在人前她又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在这里,她似乎是无话不说,举止随心的……那她究竟会不会不顾大明礼教而来呢?
      等的无聊,花满楼搬出一把长琴,信手拨弄着琴弦,弹出闲散的调子。
      数曲终了,他才听见脚步声。
      “七公子好雅兴。”陆青墨浅笑着,毫不客气地端起茶杯灌了下去,一副渴坏了的样子。
      花满楼的确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陆青墨不识礼数的举止,却也只是微笑着,替她续上茶水。“人家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可惜我看不见,敲不了棋子,只好弹弹琴了。”
      陆青墨这才恍然大悟一般,连连道歉,“方才……问程伟话去了。”
      花满楼点点头,不打算问说话的内容。陆青墨要说,她自己会说的。
      “他想见见你。”陆青墨忽地如是说道。
      “见我?怎么了?”
      一晃眼,便看到那朵昙花悄悄地展开了几片花瓣,如同风姿约绰的花旦翘起的兰花指。陆青墨一个愣神,才慢慢答道:“我只问他有没有后悔,抛弃妻女,又被女儿行刺,到头来什么荣华富贵都散了。”
      “那他说什么了?”花满楼也注意到昙花的变化,说话都有些慢了。
      昙花一现,所以,昙花是开得极快的。片刻的功夫,就展开了娇艳的一朵,一朵雪白衬在翠色中,隐在黑夜里,似乎还散发着圣洁的光。那色泽,白得纯净,却丝毫不要眼,如同象牙一般柔和。
      也就是因为花期短,昙花倒是绽放的很大方,没有丝毫的羞怯,尽态极妍,似乎用尽了命数在开放。也不知是开给人看的还是自己割舍不下地要怒放。
      陆青墨轻轻抚弄着柔嫩的花瓣,“他倒是先叫我说了说杜秋藜的近况,还特意问起她的琴技是从哪里学的。他说你到是个开的开的明白人,所以想见一见你,说什么或许能明白他。”
      花满楼失笑,“我如何明白他?抛弃妻女还是死不悔改?”
      “若是不想见他,我自有办法应对。”
      言语间,昙花已谢,陆青墨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忽觉得有些后悔,明明是她应约来看花,却因为自己的事儿给耽误了,竟让大家都意兴阑珊。
      “不了,要是不弄清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一朵花儿?”花满楼微微一笑,“天色不早了,只怕陆大人记挂,陆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不上为什么,陆青墨忽然脸红了,低声道:“七公子也早些歇息……多谢七公子想要的美意了……”

      十二
      鸣香居的饭食再香,似也堵不住那些个好事儿食客的嘴。花满楼小口地摇着豆沙包,却也清楚地听见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
      “唉,你说程伟的那个案子,审出什么了吗?怎么判的?”
      “听我在衙门当差的小舅子说,程伟罪犯欺君,皇上气得要将他凌迟呢!”
      “咦,严嵩和公主没有保他?”
      “换了你家相公娶过一次亲,生过一个女儿,偏偏捂死了不告诉你,看你还要不要这个相公?你能忍,公主怎么忍得?公主都生气了,严嵩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了!叫他自断一臂也甚好!”
      “那……那个行刺的小娘子,事出有因,也该放出来了吧?”
      “咳,听说是刺死两个侍卫,到底还要偿命”
      此言一出,四下倒安静不少,不少人都忙着替杜秋藜唏嘘感叹去了。花满楼忽然没了吃早点的胃口,叫来小二结账,自行离去了。
      俗人都喜欢凭着自家的好恶来判断世间百态,难免会有错处。杜秋藜因为讨厌程伟,连带着恨了他的侍卫,却最终要为了这些侍卫赔命,着实不值得;那些百姓却因为着实恨透了手眼通天的严嵩,好容易有人赶在老虎头上捉虱子,自然是不希望杜秋藜被判刑的。想想陆青墨那里,成天为杜秋藜求情的人一定不少。
      花满楼慢慢摇头,那么程伟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呢?
      “七公子过来了……”陆青墨清冽的声音响起,原本是一本正经的,却忽然笑出声音来,“哟,七公子用饭的时候是叫鬼撵了?”
      花满楼有些不明所以,陆青墨多数时候都是在笑的,不过多数都是在应付,不似这一次发自肺腑。
      刚想询问,却觉得唇角忽然有了温柔的触感,像是一只修长的手温柔地拿着柔软的丝帕替他擦拭。他猛地醒悟过来,方才走的急,竟忘了收拾一下,想来是嘴角还有豆沙吧?
      没有任何的窘迫,花满楼只是微微一笑,淡淡道:“陆姑娘用了饭么?”
      “瞧过了再用也不迟,只是怕没那工夫。”陆青墨神色有些黯然,旋即又恢复常态,“快些进去吧,只怕过会儿人多嘴杂了。”
      花满楼点点头,跟着陆青墨的脚步进了大理寺监狱。
      这里头不知是不是刻意收拾的,竟没一点儿潮湿霉臭,倒是干稻草的味道很是舒服,看来程伟在这里呆得很舒服。
      “这位……应当就是阿藜提到的花公子吧?”前头的陆青墨一停,便听见了有个喑哑而晦涩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问道。
      花满楼一揖手,“晚辈正是花满楼,程先生好。”
      程伟身着囚服,头发凌乱,脸上也是肮脏的,神色颇为萧索。他轻笑道:“九姑娘,不知可否回避一下?程某有话想和花公子说。”
      陆青墨有些迟疑,下意识地要用眼神去询问花满楼的意见。而花满楼只是示意她稍安勿躁,脸上还带着柔和的微笑。
      “一柱香的时间,有话快些说。”陆青墨略有担忧地看了花满楼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十三
      “程先生,有话请直说吧。”花满楼隔着铁栏杆,翩翩地摇着折扇,面上的笑意依旧。
      程伟干笑了两声,“花公子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抛妻弃子,丧尽天良的负心人?”
      “花某不是觉得,只是花某目前知道的真相是这样。”花满楼不温不火地说着。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么?”程伟并没有生气,只是眯起眼睛,自嘲道:“我知道外面盛传我因为先岳父被严嵩所害,觉得杜家已经不能给自己带来前程,所以干脆投奔严嵩,换来大把的富贵。”
      其实,还有一种版本,是读书人编的。说是程伟原本想得到实权后为杜家报仇,可惜公主的温柔和官场的钱权勾结让他迷失了心智。说来说去,程伟都是个可恶的人。
      花满楼笑笑,只是道:“花某愿闻其详。”
      “花公子,你知不知道鸡蛋碰石头的后果是什么?”程伟冷声笑起来。
      这个问题,谁都知道,“自然是鸡蛋碎了,而石头毫发无损。”
      “那么,石头碰石头呢?”
      程伟的眼神忽而变得雪亮,花满楼就算看不见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他思忖道:“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程伟笑道:“那你说,对于前者,哪样更划算?”
      花满楼愣了愣,“都不划算。”
      “我也知道不划算,可是我不能选。从前我无权无势就像个鸡蛋,不要说严嵩这块巨石,哪怕就是碎石渣子我都遭受不住。可是现在,我若要向严嵩发难,他不死应该也会掉层皮吧?横竖我都是个死,倒不如拉个垫背的。”
      “可是,就算为了权势,也不能欺压百姓吧?难道程先生就没被欺压过?更何况,停妻再娶,似乎也不是君子所为。”花满楼的神色暗了暗。他的个性也是这样,凡是要经过算计,最好可以用智谋去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动武。与陆青墨似乎有所不同。
      苦涩的笑声在牢房里回荡,听得人心惊。程伟摇头,“若你不滚一身泥,他怎么会放心地把你看作同伙?你尽可以去打听,我每次敲诈勒索的,都是富商巨贾家。至于你说的停妻再娶……除了阿宁,就是天仙下凡我也看不进眼里。不怕你笑话,我对公主虽好,却假托不能人道而从未做过对不住阿宁的事。”
      这样?花满楼失笑,“倒是个痴情的种子。”
      “阿宁虽说不是大家闺秀,却也算得小家碧玉,杜家的家境也算得殷实。阿宁从小就没吃过半点亏。突然一下失了家财,她怎么活的安生?”程伟喃喃道,“为了让她过的幸福,我可是不惜把男人最看重的名声都毁了,可她怎么就不明白?”
      “杜……程姑娘也不明白。看来,她们是误会了。”
      程伟无所谓地一笑,“对了,我那书房里可有好几摞账本,里头的数额全是严嵩及其党羽贪污来的。我是罪有应得,可不能把罪魁祸首放了!”
      “一会儿我会让陆姑娘去找的。”花满楼摇摇折扇。唉,可恨的人,也有可怜之处。
      程伟拍拍手,笑得涩然,“花公子,我要上断头台了,也只有一桩心愿未了。能不能,让我见见阿藜?上次看的不分明,我要在死前看个仔细。她娘阿宁是个美人,想必她也不会差……”
      “花七少爷,时间到了……”
      原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正好出了困境。花满楼只说了句“放心”,便出了大牢。

      十四
      莫要说刚才那声音,就是称呼,也不是陆青墨叫出来的。花满楼略约蹙了眉头,慢慢朝前走去。
      那人是个半大的少年,穿着捕快的制服。“花七少爷,陆姐姐衙门里有事,赶着回六扇门了。她走前特意吩咐小的把少爷送回百花楼。”
      花满楼失笑,“你既把赫赫有名的陆家九小姐都叫做姐姐,却还对我如此客气。回去的路我都认得,不劳相送。小兄弟还是去忙吧。陆姑娘这么着急的事儿定不是小事儿,小兄弟还是赶去帮忙是正经。”
      小捕快挠挠头,“那……我就送您到大理寺门外吧,反正也顺路。”
      没有反对的理由,花满楼只好点点头,风轻云淡地跟在他后头。
      如今,这案子也告一段落了,想必陆青墨也不会再来找他了。不会再找他喝茶,不会再找他诉苦帮忙,也不会再在心烦气躁得要做出格的事时要他陪着看花开了。花满楼竟觉得有些难受。
      打发走了小捕快,花满楼缓步走在街上,一边想着心事。
      初初见到大名鼎鼎的陆小姐时,她那脾气作派惹了他不快。可越到后来,他便越欣赏这个比男子更聪慧能干的女子,若能有个这样的朋友,倒也不错。而且他发现,除非在特别熟络的人面前,陆青墨是不会袒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的。偏偏有时候,他能知道她的喜怒……
      好歹朋友一场,总要道个别吧?
      恰恰路过鸣香居,花满楼忽地忆起早上陆青墨替他擦去豆沙一事。她说,她还没用过早点吧?只怕一忙起来,又没有功夫了。
      花满楼唇角一扬,抬脚走近了鸣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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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扇门。
      陆青墨正以手支颐,翻看着卷宗,神色颇有些凝重。花满楼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欲等她忙完再进去。
      不过他却忘了陆青墨的武功不弱,哪里能没听出来有人在外头?她头还没抬,清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哪个在外头?”
      “我。”花满楼温声回答,面带笑容地走了进去,“有大案子?”
      “不,盗窃案罢了,丢的东西也不贵重。只是丢东西的人身份很高,丢的东西又正是他喜欢的。”陆青墨也慢慢走到门口,扬声叫小捕快递茶。“花公子有事?”
      花满楼朗声笑道:“一大早上的,又是跑大理寺,又是勘察现场,又跑回六扇门看卷宗,饿着肚子的人哪个有你厉害?现下要是不忙的话,就吃点东西再说吧。说实话,我倒觉得你不似个出身高门的大小姐了。”
      “现在?眼见着也不算早了,外头还卖早点么?”陆青墨尴尬一笑。
      碰巧端茶进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见,早憋不住笑起来,“陆姐姐,你的眼神也忒差了些,看看花哥哥手里头拎的是什么?唔,还是鸣香居的呢!”
      陆青墨这才注意到花满楼手中的食盒,面上微红,嗔了那小捕快一眼,颇有些色厉内荏地道:“臭小子,看热闹倒是起劲,却不做正事!哪日你要是忙得顾不得吃饭,我就去天香楼给你定一桌子来!”
      小捕快吐了舌头,飞快地走了。花满楼依旧微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陆青墨连忙将卷宗收拾放好。花满楼一边往桌上摆开香粥点心,一边淡淡地道:“这会子,的确是过了饭点儿了,鸣香居也没卖的。不过放心,这现做的,倒还热乎着呢。”
      白净如霜雪一般的面颊再次红了,陆青墨盯着那些精致的糕点,抿了抿唇,秋瞳忽变得水汪汪的。她试探着问:“七公子,你这次……是专程……”
      “也是,也不是。”花满楼愣了愣,“本来有些琐碎事儿,却不至在你忙的时辰来,不过是想着若是早上这顿省了,只怕肚子会饿的不安生。”
      酸酸甜甜的梅子糕入口即化,陆青墨鼻子有些发酸。从没有人如此在意她,或是关心她的身子,爹娘没有,连与她最好的六嫂也没有。或许在众人眼中,她就是个强悍精明过分的人,可以敬她,可以怕她,也可以与她谈天论地,甚至可以不把她当回事,却唯独没人考虑过她也是个要人去关心的女孩子。
      “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能吃完?”陆青墨甩甩头,又摆出一副笑颜。
      花满楼也拈起一块糕点,“正好,早晨我也没吃利索,就再来点儿。陆姑娘,若你不愿意笑,在花某面前尽可以摆出你最愿意的脸子,反正我也看不见。天天都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很累的。”
      半块点心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陆青墨却还是愣着,有些失神。她强笑道:“不必。想必七公子也看出来了,我只会对着我相信的人发脾气。不过……我不想对七公子发脾气,又不是你惹的,却要你作出气筒,不公平。”
      花满楼笑了,“陆姑娘,你的性子,其实是很爽快的,花某向和你交个朋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陆青墨微怔,“求之不得,改天一定带我认识陆小凤!”
      “那……一言为定”

      十五
      看桌上的东西都吃的七七八八了,陆青墨突然忆起一事,“七公子方才说有些琐碎小事要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花满楼收拾着食盒,微笑道:“不知道现在去看杜姑娘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我从来都是想去就去的。”陆青墨帮着他打点着残迹。好在两个吃东西时极规矩的人,并没有把点心渣儿撒的四处都是。
      花满楼点头,“那就好。不过,让杜姑娘见程伟一面……”
      “这就麻烦了。不过……他们的行刑日子实在同一天,到了午门外,自然会相见的。”
      提好食盒,花满楼欲要告辞,立在门槛外问道:“陆姑娘几时有空了就去百花楼和我说一声。”
      陆青墨蹙了蹙柳眉,“还叫姑娘?叫青墨就好了。七公子稍等片刻,待我把卷宗收好便可以去大牢。杜秋藜现下还在六扇门大狱。”
      “那,你也不要叫七公子了。”花满楼淡淡一笑,“不过,我这名字倒真不好叫的。偏你们家兄弟多,叫七哥都使不得。如此……叫我七童就行了。”
      七童?七筒……陆青墨嫣然一笑,“得亏了我不打马吊啊!这样喊下去,只怕……先前还是七哥呢,现下怎地老少也不分了?”
      花满楼亦笑,提步走到小院中去等着陆青墨了。
      二人匆匆向大狱里走去,一路遇上好多小捕快。六扇门四大捕头,怕是只有陆青墨是常年在京师了,也不知道是总捕不敢还是舍不得把她派出去。
      好容易走到比较僻静的地方,花满楼忽地住了脚,压低声音问道:“青墨,晚上有空么?”
      陆青墨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今儿晚上……似乎无事……”
      “那好,咱们走一趟驸马府吧。程伟说他暗中收集严嵩贪污受贿、仗势欺人的证据,都在府上放着的。好像公主还没开始清理他的东西。”花满楼将声音压得更低,几如耳语,陆青墨不得不凑近。温润的气息吐在耳畔,半边脸颊都红得如同上了胭脂。
      一手揉着脸颊,陆青墨不解,“要拿就光明正大地去,若是被抓住了,看我爹不禁我半年的足!”
      “这么简单的事青墨都做不到?”花满楼似笑非笑,“这种东西,若是大张旗鼓地去拿,只怕会打草惊蛇。何况公主态度未明,谁知道她会不会帮严嵩。”
      正说着,大狱就到了,杜秋藜还是那么安安静静地蹲在干净的牢房,面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果真是程伟的女儿,连行事都如出一辙,偏偏要去选那个玉石俱焚的惨烈法子。只是不知道自己用命去换的,究竟值不值得。
      “杜姑娘……”花满楼心绪有些复杂,低声唤道。
      “七少爷?九姑娘?你们可是来为秋藜送行的?”杜秋藜双手抱膝,笑得有些嘲讽。
      花满楼晃了晃空食盒,“只是你爹有几句话想转告你罢了。”
      “我爹?我爹早死了。那个人,不过是与他同名同姓,用了他的壳子的禽兽罢了。”杜秋藜银牙紧咬,冷冷一笑。
      “杜姑娘!”花满楼轻轻叹息,“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
      杜秋藜笑出声来:“为了钱,还是为了权?哦,我知道了,是为了当朝驸马郎那个名声荣耀啊!”
      陆青墨不明白花满楼为何会有此一问。花满楼示意她听下去,“你爹爹说,你娘从小就生活在殷实之家,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家产没有了之后,他又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你娘和你要如何活得下去?”
      “那他可以当个私塾先生,铮些积蓄。”陆青墨插嘴。
      花满楼摇头,“有仇不报非君子,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有些骨气。他与你一样,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他早就计划好与严嵩同归于尽了。可惜你的出现却乱了他的步步为营。杜姑娘,你误解他了,他始终记挂着你娘。他这是,一种无法与外人道而又倔强执着的情有独钟啊。”
      杜秋藜闻言愣了半晌,忽面无表情地对花满楼道:“七公子,秋藜多谢你琴技的教授,也谢谢你能来送我一程。可是,你若是要提那个人做说客的话,还请回去……”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花满楼与陆青墨都有些黯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知道走出好远,都未发一言。
      想想也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支柱轰然崩塌,她便早就不惧怕鬼门关了。就如同昙花一样,韦驮都不在了,它还痴痴地开给谁看呢?
      陆青墨突然停住,面无表情,“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是要她死也不能安心么?”
      这话……花满楼苦笑,到忘了她本生就是个冰冷的人。“不告诉她,就是程伟死了也不安心。若是说了,恨与不恨只是一念之间。可若是不说,程伟只怕会遗憾一辈子了。”
      真是这样么?一念之间,有那个把握得住?真真是昙花一现的功夫。若是杜秋藜一念没有想得过来,又当如何?

      十六
      驸马府的守卫原本都是高手,奈何要夜闯的两人,功夫更在他们之上。因而陆青墨与花满楼这一路走去,虽有惊,却无险。
      院子太复杂,二人四处寻了一圈,也没弄清书房在哪里。
      夜里很静,连虫鸣都没有,只是偶尔会有风声。花满楼一直竖起耳朵在听,忽听到不远处有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似是关门的声音。
      “跟我来。”花满楼低声说着,朝着声响的来处摸去。
      看来严嵩也晓得程伟有一对他不利的账本,也晓得陆青墨和他会晚间来驸马府偷账本,所以先下手为强了。也难怪,他进程伟书房的次数不少,自然熟门熟路,所以派出的人手也比他们省事儿。只是,当时旁地并无其他人,严嵩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他!花满楼脑中立刻想起那个小捕快的声音。
      陆青墨忽然拉了他一把,带他躲进墙根儿,让过一队巡逻侍卫。
      “你身边那个小捕快是个什么来历?”花满楼眉心紧蹙。
      一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陆青墨愣了一刻,“你是说哪个?近来我手下有好些新来的徒弟。”
      “就是早上倒茶那个。”
      “他?好像是刑部侍郎童兆的外甥。童兆……是严党!”陆青墨险些叫出声来,眸中几道精光交替闪过,惊疑不定地望向花满楼。花满楼果然厉害,把只见过一面的人都分析得那么清楚。
      听着脚步声远去,花满楼才慢慢走出去,“那童捕快是不是严党我不清楚,不过,以后机密的事儿,还是瞒着他点好。人心隔肚皮,我也不相信他是个……”
      又是一声响动,近在咫尺。原来他们已经摸到书房门口,而几个黑衣人正从书房里钻出来,见到连夜行衣和面巾都不准备的花满楼和陆青墨,都唬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夺路而逃。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陆、花二人同时足尖一点,一左一右向几人追去。
      慢慢地便追到了房顶上。那黑衣人轻功不佳,踩在瓦片上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因此总是想尽办法要从屋上跳下去。而陆、花二人均是轻功一流,在瓦片上急踩也不会有半点声音,因而要联手把他们困在房顶。
      仗着在驸马府,陆、花不敢放开手脚擒拿他们,黑衣人便一门心思地逃命,倒让人追得心烦。
      “公主不要啊!公主,您先下来!”下头冷不防传来一声惊呼,陆青墨和花满楼都扭头向下看去,那黑衣人便趁机逃了。
      原来这一追一逃间,已来到后院。后院有口井,而昭平公主正站在井台上。旁边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片侍女护卫。
      这……追还是不追呢?若是不追,就是失去了扳倒严党的机会;若是追了……公主不会平白无故站上井台,想来是要寻短见。
      “看你的意思。”花满楼似是知道她内心的挣扎,轻轻出声。
      严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除掉的。可若是让人知道他们对公主见死不救,只怕几个脑袋都不够砍!陆青墨叹息一声,从屋顶一跃而下。
      花满楼紧随其后,和她一左一右将昭平公主带了下来,只看得一院的侍卫婢女都目瞪口呆。陆青墨和花满楼有些尴尬,只是慢慢退到后面向昭平公主请安。
      “你们……陆青墨!”昭平公主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到陆青墨便气得浑身颤抖,“你什么意思?先把驸马打入大牢再来假惺惺地做好事。本宫不要你可怜!”
      陆青墨有些莫名其妙,她只是来拿人而已,若是严嵩和公主百般阻拦,案子根本就不可能这么顺利。可是是她自己去找皇上的,若不是皇上发话,哪里能这么顺当地完事儿啊?怎么现在就怪到她头上了?
      昭平公主稳了稳情绪,恢复了皇室风范,“陆青墨,你随本宫来一趟。其他人,都散了吧。”
      那花满楼怎么办?陆青墨想了想,应了声“是”,便转头对花满楼道:“七……童,只能你自己先回去了。要不要找人送送?”
      “不了。你自己保重。若是受了委屈,来找我喝茶看花就是。”花满楼似笑非笑的脸上,隐隐还有担忧的神情。
      待他走远,昭平公主的笑声才将还在神游太虚的陆青墨拉回现实,“本宫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陆青墨,你好福气,竟遇到一个这样好的人!”
      陆青墨面上腾地一红,低头跟着昭平公主进了房间。

      十七
      “陆青墨,你倒是猜猜本宫方才为何有方才一举?”昭平公主闲暇以好地拨着水面的茶末,不慌不忙地说着。
      陆青墨微微蹙了眉,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请公主恕罪。”
      “本宫让你说的,有什么罪?照说就是。”昭平公主一声冷笑。
      定了定神,陆青墨摆出招牌似的笑容,“公主方才,是为了程伟吧?”圣旨暗下,已将程伟除名了,连状元都不再是。
      “当”的一声,茶碗敦在了黄花梨桌上,昭平公主却笑了,“行了,起来坐吧。怨不得驸马平日里提起陆家的九丫头都是又敬又怕的。那日你来拿人,我道你是个仗势欺人的莽撞人,没想到,你倒是有些身手,有些脑子。”
      “公主谬赞了。”陆青墨锤了眼帘,暗自思忖昭平公主是个什么态度。方才,她可是叫的驸马。
      昭平公主将一只茶盏推了过来,“你是在想,方才我叫的是驸马对吧?既然我对他那么念念不忘的,为何又无情地去找皇兄告状。并且在他受审之时,一次也未去探望过,半句情也未求,对不对?”
      难怪皇帝最喜欢这个小妹妹,这般的玲珑心思……陆青墨低头道:“公主圣明。”
      “那你晓不晓得本宫第一次看到驸马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昭平公主自顾自地说道:“和驸马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了,本宫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么?驸马是个好人,对人和善,谦恭有礼,情趣雅致,幽默风趣。十五年前他进京来赶考,恰好本宫十五岁时偷偷出宫游玩。那时候,他正在对对子,对得字字珠玑,令摆摊的那个书生赞不绝口。这倒不是最打紧的。当时路上有匹惊了的马在横冲直撞,眼见就要撞上一个吓傻的孩子,驸马一个文弱书生,竟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抱开了那个孩子……”
      若真是那么一个善良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轻轻移了杯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玫瑰香味。陆青墨淡笑,公主还是很体谅人的,知道半夜喝了茶难以入眠,故用了玫瑰露代替。浅呷一口,她不动声色地问:“是否驸马平日里对公主好,有些是根本不需要的?”
      昭平公主听她这样一问,愣了一下,笑道:“死丫头,连闺房之趣都知道的这般清楚。”
      陆青墨心头了然,再没言语。
      “既你这么聪明,那就再猜猜本宫为何干脆利落地向皇兄告状了?”昭平公主大概是伤心狠了,向找个人陪着说说话罢了。
      严格地说,陆青墨还没有认认真真地喜欢过一个人,自然是弄不清楚她们究竟是做何想法。“青墨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昭平公主一笑,“也是,你成日忙着衙门里的事儿,还没腾出功夫好好喜欢一个人,自然不懂。那好吧,本宫既然喜欢上的是个善良温和的驸马,自然容不得他做了什么错事。他负了另一个女子,做了不可原谅的事,自然是要偿还的,若是拿出本宫的架子来拦着,倒是本宫不明理了。本宫可以陪他一同走黄泉路,可是,就是不能容忍他自责一辈子,做个罪人陪在本宫身边。”
      陆青墨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的意思,是青墨走了之后,公主还要……”
      “那本宫这番话岂不是白说了?”昭平公主笑着蹙了眉,“原先本宫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现在又不想了。他去了阴间,自然会去找杜宁,找杜秋藜,本宫又算个什么呢?还不如等他把本宫忘了之后再说。昙花一现为韦驮,韦驮不在了,昙花凭什么就不能开给自己看?本宫会守着这个驸马府的,你是没仔细看,府里的花木,全是驸马亲自打理的。”
      顺着昭平公主的目光看去,陆青墨又发现了有一株昙花在绽放。十五年的情分,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来说,真的是短。程伟不一定是真心的,昭平却是看重的紧,宁愿守着一段不知是真是假的回忆过一辈子也好。
      只是愣神的时间,花就谢了,陆青墨有些懊悔,为什么每次看花的时候都在走神。
      不过看昭平公主的神色,似乎也没看进去。她只是笑笑,“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那盆昙花带走,听说花满楼爱花,想必他一定会比驸马养得更好的。”
      陆青墨只是怔怔的,接了花就向外走。临出门时,昭平公主叫住她,“今后一个人也无聊的紧,要是有空,就来陪本宫说说话吧。你这孩子灵慧的紧,本宫喜欢。”
      “青墨记下了。”

      十八
      先前杜秋藜送的昙花,似乎是感知到主人生命的陨落,已在慢慢枯萎。而昭平公主赠来的这一盆,却正好还有几日的看头。
      陆青墨看着昙花,忽想起一事,“呀,我倒忘了,今日程伟和杜秋藜就该行刑了。现下还早,要不要备点酒菜去给他们送送行?”陆青墨微微拧起眉头。
      花满楼点头,“这个自然,毕竟相识一场。”
      ———————————————————————————————————————
      眼看午时将近,程伟和杜秋藜终于在众人的指点中被押解过来。
      程伟一只心有不甘地望着杜秋藜,而杜秋藜被看的心烦,索性闭上眼睛,等待行刑。
      “程先生,杜姑娘。”花满楼温润的声音响起,倒让二人有些惊诧。而他身边跟着青衣飘飘的陆青墨,却是一脸默然。
      “七少爷,多谢相送。”杜秋藜淡淡说着,“此生谢过少爷恩情,来生,秋藜再报吧。”
      程伟皱了眉头,“花公子,不知那些话……”
      杜秋藜闻言便是“嗤”的一声冷笑,“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我自然是晓得的。这个借口,倒是不错的,骗骗众人就罢了,还别说,真能唬住几个人。”
      “杜姑娘!”看程伟脸色一变,花满楼连连喝住她。好歹也是最后一面了,也不必把父亲惹得这般愤怒吧?
      “秋藜……我的哪句话是假的?”程伟颤抖着沙哑的嗓子道。
      杜秋藜挑起眉峰,“反正我听着没一句像真的。”
      世间做父女到这份儿上的,恐怕仅此一对了吧?陆青墨摇摇头,温声道:“秋藜,程……程先生说的不是假话,连昭平公主都知道,他对先前的发妻念念不忘,是爱得刻骨铭心的。这个时候,他没必要骗你。只是……”
      “只是什么?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对吧?”杜秋藜笑得有些冷锐。
      花满楼这样的人,最是受不住尖刻的人。再说,公主和陆青墨谈了些什么,他半点也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只是摇摇头。
      就连陆青墨这样一个冷情的人都看不下去,“我觉得程先生不是撒谎。”
      “好啊,既然他口口声声地说爱着我娘,却又怎么不晓得我娘亲的心思?他说的,没了锦衣玉食,娘亲就活不下去,对吧?可你知不知道我娘临终前对我说的什么?她说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更何况姥爷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也并不是没用过什么手段。这些家产,丢了到干净。她最想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她说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求殿宇宏,不求衣锦荣,只求朝朝暮暮生死同。你明白么!”杜秋藜先还是冷冷的,不料越发激动,最后几句话都是喊出来的。
      花满楼听了有些怔忡,他到底是个男人,终究不能站在女子的角度去考虑。
      陆青墨倒是在意料之中。先前她就猜到了,程伟是个以自己意志为准的人,自己是这么想的,那么所有人也该是这么想的。他需要钱财,所以妻子也需要。杜秋藜也是这样的人,她觉得父亲变了心,那他就一定变了心。
      恼了这么救的恩怨纠缠,怎么也说不清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默了半晌,有衙役上前对陆青墨恭声道:“九姑娘,监斩官大人让小的给您说一声,午时将至,您还是快着些,长话短说吧。”
      陆青墨淡淡地点头,慢慢斟了几杯酒水,递到杜秋藜唇边,“罢了罢了,十几年的恩怨,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了。去了阴间,好生喝一杯忘川水,清清白白的重新再来过吧。下辈子,谁也别再对不住谁了。”
      杜秋藜含笑,伸头一饮而尽。
      花满楼也端起一杯酒,喂到程伟嘴边,“程先生,算了吧。”
      监斩官忽掷了一通令牌,高声道:“午时已到,行刑,闲杂人等退开!”
      陆青墨立时起身,拉着花满楼头也不会地走了。
      后头的刽子手手起,刀落,所有的事情便尘埃落定了。
      明日的一掊黄土,掩了今日的是非恩怨。而今日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也将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爱的,恨的,聚的,散的。都已难记。

      尾声
      没几日,昙花的时节就过了。
      陆青墨饮着杯中的竹叶青,惬意地看着花满楼侍弄花草,忽想起一事,“你接待客人都用竹叶青么?看来种这茶的茶农定是对你感恩戴德了。”
      花满楼回头淡然一笑,“谁说的,只有你来才上这个。如果陆小凤来,我就直接摆酒了。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你身上的竹叶青香气和梅子的味道,便猜你喜欢。果不其然,看来我的鼻子很好用啊。”
      原来不是他自己喜欢!陆青墨脸上微烫,低声道:“七……童还是真是细心。”
      “不只这样,花某记性也很好。”花满楼淡笑,“凡是来过百花楼的客人的饮食爱好花某都记得。”
      一听这话,陆青墨脸色又有些暗淡了。他对每个朋友都是这样的吧?她一点也不特殊。
      不过也好,毕竟是朋友,还有再见的日子,来日方长,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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