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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的误会
放学的铃声,是被暮色泡得发沉的。
像一块吸饱了黄昏水汽的海绵,闷声闷气地撞在耳膜上。
橘红色的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到越过操场的铁丝网,缠上路边的梧桐树干。
走廊里挤满了人,喧闹声像潮水一样。
脚步声、说笑声、书包拉链的哗啦声,搅成一团。
谢望舒背着书包,走得很慢。
他的书包带子有点松,耷拉在肩膀上,晃悠悠的。
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字的纸,被汗水浸得发皱。
纸角卷了边,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一笔一划,是他昨天下午,偷偷写下的心事。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最后一排瞟。
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课桌。
桌肚里,还露着半截黑色的画笔,笔杆沾着蓝颜料。
江野棠早就走了,像往常一样,没等下课铃落就溜了。
谢望舒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像被风吹过的荒原,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寂静。
他慢慢走出教学楼,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校门口的小吃摊,支起了红色的遮阳棚。
烤肠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热气腾腾地飘在空气里,勾着人的食欲。
几个女生围在烤肠摊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手里捏着零钱,眼睛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肉肠。
谢望舒的脚步,顿了顿。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
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野棠。
她的背靠着树干,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
夕阳落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边。
把她的轮廓描得很淡,却又格外清晰。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瘦小的女生。
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头发梳成乱糟糟的马尾。
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一株被风吹弯的小草。
手里的书包,攥得很紧,指节泛着青白的光。
谢望舒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
树影浓密,把他的半个身子都藏了起来。
他看见江野棠抬起手,扯了扯女生的书包带。
动作很随意,指尖勾着背带晃了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女生的头,埋得更低了。
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能看见她的马尾辫在发颤,像是在哭。
周围的人,都匆匆走过,没人在意。
没人在意那个瘦小的女生,也没人在意江野棠。
大家都急着回家,急着奔赴各自的傍晚。
谢望舒的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升起的善意。
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瞬间碎了。
碎成了一片片尖锐的冰碴,扎得人心口发疼。
他想起昨天上午教室里的场景。
想起她泛红的眼眶,像浸了水的樱桃。
想起她攥着画笔的手,指节泛白,用力得像在抓救命稻草。
想起她低声说的,那些关于父母的话。
“他们把我的颜料扔了,踩得稀烂。”
“把我喜欢的一切,都毁了。”
那些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他以为,她只是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只是用冷漠和叛逆,包裹着一颗脆弱的内心。
只是用满身的戾气,对抗着这个对她不友好的世界。
可现在,他看见的,却是另一副模样。
是张扬口中的,那个不好惹的转校生。
是老师眼中的,那个爱惹事的坏学生。
是欺负弱小,把别人的眼泪当笑话的混混。
谢望舒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传来尖锐的疼。
疼得他几乎要松开手,却又死死地攥着。
他看见江野棠微微歪着头,说了句什么。
声音很轻,被喧闹声盖过,听不真切。
但他看见女生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抖得更厉害了。
然后,女生慢吞吞地抬起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
布包是粉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雏菊的花瓣掉了一半,露出里面发白的棉线。
她把布包递过去,动作很犹豫,手指抖得厉害。
布包的带子缠在她的手腕上,扯了半天才扯下来。
江野棠接过布包,随手翻了翻。
指尖划过布包的表面,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
谢望舒看见布包里,露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还有几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果,糖纸都被揉皱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那抹笑,很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落在谢望舒的眼里,格外刺眼。
像一把刀,割开了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滋生的柔软。
原来,她和那些街头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原来,她的叛逆和冷漠,不是保护色,是真的坏。
原来,他的同情,他的偷偷写字条,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谢望舒的心里,像被灌满了冷水。
冰凉的,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
凉得他浑身发颤,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看见江野棠把布包塞进裤兜。
动作很随意,像揣着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然后,她挥了挥手,手腕转了个圈。
像是在赶苍蝇,又像是在打发什么麻烦东西。
女生如蒙大赦,猛地抬起头。
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她没敢看江野棠,低着头,飞快地跑了。
跑起来的样子跌跌撞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跑过谢望舒的身边时,他听见了她的哭声。
很轻,很压抑,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呜咽着,带着喘不过气的委屈。
谢望舒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指节泛白,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火气,和着那股冰凉的寒意,一起往上涌。
堵在喉咙口,烧得他嗓子发疼。
江野棠依旧靠在梧桐树上。
她掏出那盒薄荷糖,铁盒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倒出一颗,扔进嘴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薄荷的清凉,在暮色里散开,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小巷。
小巷很深,很黑,像一张张开的嘴,吞噬着夕阳的光。
巷口的墙壁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被雨水冲刷得褪色。
谢望舒看着她的侧脸。
看着她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
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心里的最后一点善意,彻底消失了。
像被暮色吞噬的阳光,一点点沉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他转身,快步离开。
脚步很沉,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都带着滞涩的疼。
书包里的习题册,硌着后背,硬邦邦的,很不舒服。
他却没有停下,一直往前走。
走过喧闹的小吃摊,走过拥挤的人群。
走过那条,开满了梧桐花的小路。
梧桐花的花瓣落了一地,被踩得稀烂。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越来越暗。
橘红色的光,被灰蒙蒙的暮色取代。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带着点暖融融的意味。
却暖不透谢望舒冰凉的指尖,和更凉的心脏。
他走到一栋独栋别墅前,铁栅栏门紧闭着。
门柱上的感应灯,在他靠近时倏地亮起。
惨白的光,照亮了门楣上烫金的门牌。
他掏出钥匙,指尖发颤,半天没对准锁孔。
推开铁门的瞬间,摔碎东西的脆响,撞进耳膜。
紧接着,是母亲压抑又尖锐的哭喊。
“你当我是瞎的吗?那条项链,你以为我没看见?”
谢望舒的脚步,钉在了玄关。
客厅的水晶灯亮得晃眼,碎片溅了一地。
母亲的名贵花瓶,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
父亲站在沙发旁,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带歪着。
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烦躁,还有一丝被撞破的狼狈。
“你闹够了没有?”父亲的声音,沉得像淬了冰。
“不过是一条项链,值得你这样歇斯底里?”
“值得?”母亲尖声笑起来,眼泪砸在衣襟上。
“谢明诚,你摸着良心说,那是普通的项链吗?”
“那是她送你的吧?是那个女人送你的吧!”
母亲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空气里。
谢望舒的手指,猛地收紧,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他看见母亲捂着胸口,身子晃了晃。
眼底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漫出来。
“我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守着望舒。”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父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抬脚踢开脚边的瓷片。
“别在这里无理取闹,望舒还在门口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冰冷的警告。
谢望舒的脸,唰地白了。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
攥着那张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纸张被揉得变了形,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客厅里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呵斥声,混在一起。
像无数根针,扎进谢望舒的耳朵里。
扎得他头疼欲裂,只想逃。
他没换鞋,也没说话。
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飞快地往楼上跑。
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响,像是在敲鼓。
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
“咔哒”一声,隔绝了楼下的兵荒马乱。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书包掉在脚边,习题册散落出来。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带着颤抖。
楼下的声音,还能隐约传进来。
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绝望。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漠。
谢望舒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肩膀微微耸动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想起刚才在梧桐树下看到的画面。
想起江野棠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想起那个瘦小女生哭着跑开的背影。
又想起客厅里摔碎的花瓶,母亲的眼泪。
想起父亲脸上的狼狈和不耐烦。
原来,光鲜亮丽的别墅里,也藏着一地鸡毛。
原来,看起来完美的家,也会碎得一塌糊涂。
原来,他和江野棠,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被困在各自的牢笼里,逃不出去。
他摊开手心,那张皱巴巴的纸,还在。
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晕开,模糊成一团。
“画画不是没用的。”
那行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在他的心里闪了闪。
又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他把纸揉成一团,用力扔进垃圾桶。
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一颗心,碎在地上的声音。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墨蓝色的天空,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
像一层薄薄的霜,泛着冷光。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江野棠的样子。
浮现出她靠在梧桐树上的背影。
浮现出她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浮现出那个瘦小女生,哭着跑开的模样。
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得发慌,喘不过气。
他拉开抽屉,里面藏着一本漫画书。
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偷偷买的。
书皮被翻得发皱,里面的插画,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抽屉的最底下,压着一沓草稿纸。
上面画着他偷偷画的人物,侠客、精灵、飞鸟。
线条稚嫩,却带着满满的欢喜。
想起父母看见这些画时,失望的眼神。
想起他们说的,“不好好学习,净搞这些没用的”。
想起他们把他的画撕了,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想起刚才楼下的争吵,母亲绝望的哭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江野棠,是不一样的。
至少,他不会去欺负弱小。
至少,他不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至少,他还守着一点,做人的底线。
他拿起笔,在习题册上写着公式。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却写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
窗外的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
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像在耳边,低声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此时的校门口,梧桐树下。
江野棠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粉色的布包。
她靠在树干上,慢慢打开布包。
里面的零钱,被她整整齐齐地码着。
还有几颗糖果,糖纸被抚平了,露出鲜艳的颜色。
她的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早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的温柔。
眼底的冷光,也散了,剩下一点浅浅的暖意。
她抬头看了看天,暮色已经很浓了。
远处的小巷里,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
她走到梧桐树的背面,那里有一个隐蔽的树洞。
树洞被茂密的枝叶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把布包,轻轻放进树洞里。
动作很轻,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转身,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
屋顶的瓦片,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茅草。
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灯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是那个瘦小女生的奶奶,卧病在床很久了。
江野棠的手里,还捏着一颗薄荷糖。
糖的清凉,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暮色,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道,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影子。
而谢望舒的房间里,灯光依旧亮着。
他趴在书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
月光很凉,落在他的手背上。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
只剩下母亲偶尔的抽噎声,和父亲的叹气声。
心里的烦躁,一点点散去。
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寂静。
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知道,那个粉色的布包,藏着怎样的秘密。
不知道,那个瘦小的女生,每天都会来这里,等她的帮助。
不知道,那个靠在梧桐树下的女生,心里藏着怎样的温柔。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对江野棠的那点善意。
已经,消失殆尽了。
像被风吹走的尘埃,散在暮色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夜色,越来越浓。
月光,越来越凉。
落在两个,背道而驰的身影上。
落在两个,隔着深深误会的,心上。
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见。
只有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春的,疼痛的秘密。
像在等待着一个,迟迟不肯到来的,黎明。
第二天的阳光,会不会,照亮这条小巷。
会不会,照亮那两个,被误会困住的,灵魂。
没人知道。
只有风,在夜色里,继续吹着。
吹过梧桐树的枝头,吹过少年少女的心事。
吹过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青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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