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数说你

　　清晨八点四十分，盛天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国金中心楼下。他手里攥着昨晚熬夜重新梳理过的、自己寥寥无几的“审计相关经验”笔记，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踏入旋转门，却一眼看见大堂休息区，他的项目经理李峰正微微躬着身，满脸堆笑地送一个人出来。

　　是许嘉硕。

　　许嘉硕今天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里面是件挺括的白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松着，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黑色的公文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听着李峰说话，偶尔几不可察地点下头。

　　盛天脚步一顿，下意识想避开，但李峰已经看到了他。

　　“盛天！过来！”李峰招招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煦。

　　盛天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感觉到许嘉硕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平静无波，却让他没来由地紧张。

　　“正说着你呢。”李峰拍拍盛天的肩膀，对许嘉硕笑道，“许总，这就是盛天，年轻人有冲劲，就是需要多磨炼。这次能有机会到王经理那边学习，真是多谢许总提携了。”他又转向盛天，语气带着明显的叮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盛天，还不谢谢许总？去了地产组，可要好好干，别辜负了许总的信任和这次难得的机会！”

　　“谢谢许总。”盛天连忙说道，声音有点干。他能感觉到许嘉硕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种深意，但太快，他抓不住。

　　“机会给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许嘉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说完，他对李峰略一颔首，“李经理，留步。人我算交到你手里了，后续和王经理那边的协调，麻烦你。”

　　“应该的，应该的！许总放心！”李峰连声道。

　　许嘉硕没再看盛天，转身朝门口走去，步伐沉稳。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急促和刻意：“李经理！许总！早啊！”张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挂着笑，眼神却飞快地在盛天和许嘉硕之间打了个转。“盛天，恭喜啊，这就高升了？不过地产组那边业务复杂，节奏又快，你这刚来没多久，基础知识恐怕……”他话里藏针，意图明显。

　　李峰脸色微沉，正要开口。已经走到几步开外的许嘉硕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清晰地传来：

　　“专业能力可以在项目中学习。李经理，我需要的是能尽快投入项目工作、心思干净的人选。人选既定，无谓的讨论可以停止了。”

　　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瞬间磨掉了张锐脸上所有的笑容，也堵回了李峰嘴边可能转圜的话。张锐的脸涨红了，尴尬地僵在原地。

　　许嘉硕说完，径直离开了。留下大堂里神色各异的三人。

　　李峰狠狠瞪了张锐一眼，低声斥道：“就你话多！”然后转向盛天，语气复杂：“去吧，直接去二楼地产组找王琪经理报到。机灵点，少说，多看，多学。别再出岔子！”

　　二楼地产组的气氛，与盛天原先所在的金融与企业组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为密集的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和快速交谈的嗡嗡声。每个人的工位上都堆着更高的文件册和图纸，电脑屏幕上多是复杂的表格和图形。没人有空闲聊天，甚至连抬头看一眼新来的人都显得匆忙。

　　盛天被前台领到靠窗的一个临时空位，很快，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发际线略显后退的男同事被指派来带他。同事姓赵，语速很快，简单自我介绍后，便扔给他几份厚厚的文件。

　　“这是‘港岛明珠’项目一期的主要合同、付款凭证和成本归集底稿。你的任务，先熟悉一下地产项目开发的基本流程和成本核算框架。”赵工推了推眼镜，指着电脑，“共享盘里有我们的审计程序表和工作指引，结合着看。重点是土地成本、建安成本、基础设施费、开发间接费这些大项的划分和归集是否合理，资本化利息的计算对不对，还有收入确认时点是否符合准则——哦，这个项目还没到交付阶段，收入确认暂时不用管。”

　　盛天听得头晕目眩。土地增值税清算？借款费用资本化时点判断？合作开发项目的并表与权益法核算？这些名词他在教科书上见过，但当它们以具体合同条款、付款流水、工程签证单、利息计算表的形式堆在面前时，立刻变得无比陌生和庞杂。学校里的知识像是散落的珠子，而眼前是一座需要他用这些珠子去还原的、结构复杂的巨大建筑，他却找不到串起珠子的线，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搭建。

　　一上午，他都在试图理解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术语关联。赵工偶尔经过，看他对着屏幕皱眉，会简短提点一两句，但大多时候都忙着自己的事情。盛天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来自于买咖啡、换水桶的琐碎，而是来自于知识的匮乏和应用的笨拙。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真实的审计工作，远不是听懂课、考过试那么简单。

　　午休时间，盛天几乎带着逃离的心情下楼。他需要碳水，需要熟悉的、能带来安全感的热量。麦当劳的明黄招牌在街角闪烁着。

　　排队时，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斜对面是一家精致的咖啡厅，落地窗明亮。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倏然定住——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王琪。她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正和对面的一个男人交谈。那个男人背对着盛天，看不清脸，穿着休闲西装，气质不像普通上班族。两人面前的咖啡几乎没动，王琪的表情……不是工作讨论时的严谨，也不是放松的闲聊，而是一种带着些微谨慎和专注的倾听姿态，偶尔点头。

　　盛天心里莫名“咯噔”一下。许嘉硕私下问起王琪时的神情，和眼前这幅画面，毫无逻辑地在他脑子里串联了一下。他迅速买好自己的套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却忍不住又朝那边瞥了几眼。王琪和那人大概坐了十几分钟，便一同起身离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吃完自己的汉堡，盛天看着餐盘，鬼使神差地，又去柜台点了一份板烧鸡腿堡套餐，额外加了份薯条和可乐。他提着这个与他此刻“准审计师”身份格格不入的纸袋，走出麦当劳，脚步却拐向了隔壁的国金一期——天然集团的方向。

　　天然集团前台，盛天报出许嘉硕的名字和职位时，明显感到前台小姐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里印着巨大“M”logo的纸袋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内线电话接通后不久，弗瑞娜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盛天和他手里的东西，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专业笑容：“盛先生，许总现在有空，请跟我来。”

　　许嘉硕的办公室比盛天想象中更简洁、更冰冷。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对着陆家嘴的景观，除了电脑、文件架和一座极简的时钟，几乎没有多余物品。许嘉硕正站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

　　“许总。”盛天走进来，有点局促。

　　“有事？”许嘉硕放下文件，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自然也看到了那个麦当劳纸袋。

　　“我……我中午看到王琪经理了。”盛天顾不上别的，直接切入正题，“在楼下咖啡厅，和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喝咖啡，谈了大概十几分钟。那个男人……感觉不像普通客户或者同事。”他努力回忆并描述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和大致气质。

　　许嘉硕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走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知道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对这个信息是否重视。

　　盛天等了等，见他没有更多指示，才想起手里的东西，有点尴尬地举了举纸袋：“那个……许总，我买了麦当劳，这个板烧鸡腿堡……味道挺好的，您……要不要尝尝？”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蠢透了。许嘉硕这样的人，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许嘉硕的目光落在那鲜艳的纸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几乎能想象出里面食物过高的热量、添加剂和油炸的气息。他确实很讨厌这类被归为“垃圾食品”的东西，它们代表着不健康、不精致、失控。

　　然而，他抬起头，对上盛天那双眼睛。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紧张，有尴尬，有分享一点“好东西”的笨拙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上午工作受挫而寻求某种确认的依赖。那眼神太直接，太烫，像正午毫无遮拦的阳光，让他习惯性构筑的冷漠拒绝，竟有些无从下手。

　　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了几秒。弗瑞娜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放着吧。”许嘉硕最终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盛天连忙把纸袋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一角空着的地方，像放下一个易碎品。

　　许嘉硕看着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纸袋，又看了看盛天依然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事？”

　　盛天挠了挠头，脸上露出真实的苦恼：“许总……地产组那边的业务，我好多都不会。成本归集、税务处理、合作方核算……学校里学的好像根本不够用，看底稿看得一头雾水。赵工……带我的同事，也很忙，我不好一直打扰。”他有些沮丧，“我怕……我做不好，耽误事。”

　　这倒是许嘉硕预料之中的情况。他正要开口，内线电话响了。他接起，听了两句，“嗯”了一声：“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他站起身，一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一边对盛天快速说道：“具体业务问题，你可以整理一下，下班前发给弗瑞娜。她会找合适的人给你解答。我现在有个会。”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汉堡，我会吃。”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盛天站在原地，心里松了松，又紧了紧。许嘉硕最后那句话，让他莫名感到一丝……慰藉？他看向桌上那个孤零零的麦当劳纸袋，犹豫了一下，没去动它，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不知道的是，半小时后，当许嘉硕开完一个简短的临时会议回到办公室，目光再次触及那个纸袋时，脸上闪过片刻的迟疑。他走过去，解开袋子，里面汉堡和薯条的热气早已散尽，但包装纸依然完整。他拿起那个板烧鸡腿堡，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浓郁的酱汁和炸鸡排，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地直接而浓烈，带着炸物的油香和酱汁的甜咸，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他日常饮食的、粗粝而富有侵略性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却还是慢慢将那一口咽了下去。然后，他将剩下的汉堡重新包好，连同薯条可乐一起，放回了纸袋，推到桌角更不显眼的位置，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被妥善处理掉的证据。

　　晚上九点，普华永道办公室灯火通明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盛天还在自己的临时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处关于“土地增值税预缴与清算差异”的调整分录苦思冥想。弗瑞娜下午确实让人发来了一些资料和解释，但理解吸收需要时间。

　　脚步声在安静的办公区响起，由远及近。盛天抬头，看到张锐挎着电脑包，似乎刚加完班准备离开，正路过他这边。

　　张锐也看到了盛天，脚步停下，脸上浮起那种令人不适的、混合着讥讽和嫉恨的笑容。“哟，还没走呢？这么用功？是得用功，不然去了地产组，露了馅儿，岂不是白费了许总一番‘心意’？”

　　盛天不想理他，低头继续看屏幕。

　　张锐却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语调却更加恶毒：“呵，这么认真呢？知道的是以为许总看你可怜，大发善心给你个机会，不知道的……”他故意拉长语调，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上下扫视着盛天，“还以为是你卖屁股找到了金主，靠床上功夫换来的呢。废物嘛，总得有点别的‘长处’，才能在这地方赖下去，你说是不是？”

　　“你……！”盛天猛地站起，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拳头攥紧，手臂上的肌肉绷起，眼神凶狠地瞪着张锐。他个子比张锐高，常年运动的身板此刻充满了压迫感。

　　张锐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怎么？还想动手？我说错了吗？不然他凭什么帮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盛天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响，那股想挥拳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但他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拉住了他。在这里动手，不管对错，他都完了。

　　他死死瞪着张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

　　张锐被他眼里的狠劲慑住，哼了一声，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什么玩意儿”，快步走了。

　　盛天站在原地，拳头久久没有松开。张锐的话像最肮脏的泥浆，泼在他因为得到机会而刚刚燃起的火苗上。愤怒、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如果别人都这么看呢？如果许嘉硕……也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呢？

　　他再也无心学习，关掉电脑，抓起外套，大步离开了办公室。夜晚的冷风灌进楼梯间，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怒和憋闷。

　　走出CBD宏伟的玻璃门，都市的霓虹冰冷地闪烁。盛天低着头，疾步往前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平稳的车灯由远及近，然后减缓了速度，最终在他侧前方停了下来。是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

　　后排车窗无声降下。许嘉硕坐在里面，似乎正准备离开。他目光落在盛天脸上，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张年轻面孔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愤怒、屈辱，以及一种受伤后的倔强。

　　“盛天。”许嘉硕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夜晚的街头显得格外清晰，“怎么回事？”

　　盛天抬起头，对上许嘉硕镜片后平静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部分怒火，却也让他心底那股委屈和难堪更尖锐地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夜风穿过高楼间的峡谷，吹动着两人的衣角。车流在远处流淌，像一条无声的光河。一个站在璀璨却冰冷的CBD出口，一个坐在象征财富与地位的豪车后座，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两个世界。

　　而这一刻，高处的观察者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那个刚从低处挣扎上来的年轻人。深海的表面，因为一缕来自浅滩的、带着泥沙的激烈洋流，泛起了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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