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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
医院的空调总是开得有点冷。
等候区的椅子是那种塑料壳的连排椅,坐久了人会不自觉往下滑。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健康宣教海报,什么“正确应对压力”“规律作息有助于身心健康”,看多了有点像背景噪音。
姜南坐在最边上的位置,手里攥着挂号单,指节压出一圈淡白的痕。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到哪儿了?】
备注是一串简单的字母,是他大学同学,现在也算他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固定联系人”。
他单手打字:【已经在等号。】
那边回:【稳住啊小焦虑同志[叹气]】
又一条:【今天那位在家还好吗?】
“那位”是谁,他不用问。
姜南盯着聊天框,想了想,只打了两个字:【挺好。】
说“挺好”其实有点含糊。
早上出门之前,他站在玄关系鞋带,视线余光里,江聿舟坐在客厅地毯边,背靠着沙发,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窗外的光照进来,落在那人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块影子。
“我今天得出去一趟。”姜南说。
江聿舟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他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他还是点头。
照理说,对方一句话也没回,他应该不会觉得是“对话”,但那一点点迟缓的点头,就像某种回应,足够让他心里那种不安静的抖动缓下来一点。
现在坐在医院冷气底下,他突然有点想回去,再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还坐在那个位置。
门里叫号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下一位,三号,姜南。”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敲门进去。
诊室不大,布置跟上次来几乎没变。
书架、办公桌、一张对面的椅子,一盆不太精神的绿植。窗帘拉了一半,光从缝隙里斜着落下来,医生的白大褂边缘被照得有点发亮。
“久等了。”医生抬头,冲他点了一下头,“老规矩,先坐。”
姜南坐下,把包放在脚边,下意识把背挺直了:“杨医生。”
“这次预约说是‘复诊 + 调整用药建议’。”杨煦扫了一眼电脑,“那就先从你自己感觉说起。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样?”
“还行。”这个回答脱口而出,几乎不用思考。
“你每次都先说‘还行’。”杨煦随口揶揄了一句,语气不重,“具体一点呢?”
“就是……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姜南顿了一下,又给自己找了个更安全的说法,“至少不会一紧张就手抖,晚上也能睡着,只是偶尔会做梦。”
“梦到什么?”
“记不太清。”他皱了皱眉,“醒来的时候会觉得……很累,好像刚跑完步那种。”
医生没追着问梦的内容,只在病例上记了几笔:“频率呢?”
“一周两三次。”姜南想了想,“大概。”
“跟上次相比?”
“少一点。”
医生点点头:“还有其他情况?比如心慌、出汗、呼吸会不会突然变快,或者某些场景会特别难受?”
“人多的地方会有点不舒服。”他如实说,“但我现在尽量不去那种地方。工作的话……问题不大,我可以照常上班。”
说到“可以上班”的时候,他语气明显放松了一点,像是在强调“我还是正常人”。
“好。”医生说,“听上去还行。”
姜南松了口气,往椅背轻轻靠了一点。
“上次你提到,”杨煦翻了一下之前的记录,“你家里多了一个人。你说‘有他在,回家就不会那么空’。”
“……嗯。”姜南点头,眼神飞了一点,像是不自觉地往窗外偏。
“现在还在你家吗?”
“在。”
“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这次的“挺好”,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认真筛选词。
“具体一点。”
“他不吵。”姜南说,“不乱碰东西,也不太闹腾。我回去的时候,他一般都在——”
他想了一下,“在”这个词有点抽象,又换了句:“基本都能看到人。”
“你回来会做什么?”
“先跟他说一声我回来了。”姜南说,“看他是不是吃过东西,没有的话给他弄点吃的。然后……就各干各的。他坐在那边,我煮个面、洗个澡。偶尔会说两句。”
“都是你在说,还是他也会主动说?”
“他不太会主动。”姜南想了想,“有时候我问他‘今天怎么样’,他会说‘还好’。有时候连这个都不说。”
“听起来,你挺照顾他的。”医生说,“你会不会觉得,他有点像——你需要负责的一样东西?”
“负责吗……”姜南把这个词在舌尖上转了一圈,“算是。总不能把人捡回来又不管吧。”
“你把他捡回来的那天是哪天,还记得吗?”
“从医院出来那天。”他回答得很快。
“就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复诊那天?”
“对。”姜南点头,“那天看完你,从楼下出去,刚好下雨。”
那天雨真的很大,檐下的水倒下来像一整条帘子。医院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匆匆跑,有人站在屋檐下等雨小一点。
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看见那个人靠在墙边坐着。全身是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侧,眼睛却睁得很亮,从乱七八糟的雨水和鞋子的缝隙里,一直直直看向前面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像被抛下,又像已经习惯被抛下。
“我叫了他一声。”姜南说,“他抬头看我。”
医生看着他,没有插话。
“他说他不记得别的东西了。”姜南继续,“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叫什么?”医生问。
“江聿舟。”姜南的声音顿了一瞬,“但我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他好像不会写字。”
“你捡他回去,是出于什么?”医生问,“同情?担心?还是别的?”
“……看他那样,反正心里有点不舒服。”姜南偏过头,“雨很大,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怕第二天新闻里会多一个人。”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比刚刚那句“挺好”要轻很多。
医生只是“嗯”了一声,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对他人状态的过度敏感 / 灾难预期。”
“那现在,有他在,你觉得你自己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吗?”医生问。
“我……”姜南想了想,“好像晚上没那么怕回家。”
“之前是?”
“之前开门的时候,里面黑的,我会站在门口停一会儿。”他平静地叙述,“有时候手会抖一下,钥匙插不准锁孔。现在不太会了,我知道门后有人。”
“你觉得他像什么?”杨煦问,“房间里的灯?一件家具?还是一个……‘人’?”
“当然是人。”姜南皱眉,“我又没疯。”
这句话说得有点急,像是先要把自己从某个他不愿靠近的词里撇出去。
医生笑了一下,没顺着那句“疯”说下去,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把他当人,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也希望他能像‘人’那样,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情绪、选择?”
姜南沉默了一会儿。
“我会尽量不管得太多。”他最后说,“只是假如哪天我回家,发现他突然不见了,我可能会……不太能接受。”
“你在担心什么?”医生问。
“就是……”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指节上,“我不太喜欢‘突然消失’这种事。”
“以前遇到过?”医生问得很轻。
“可能吧。”姜南说,“但我记不太清了。”
这次,他连“梦到”的内容都没尝试描述。
医生看了他两秒,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在第一页写了几个字,撕下来递给他。
“我这边的建议很简单。”他说,“第一,按现在的药量继续吃,不要自己停。第二,从今天开始,你回去以后可以随手记两件事:一天里让你紧张的时刻,和一天里让你觉得‘还好’的时刻,各写一条就行。”
纸上笔迹很工整:
(1)今天紧张过的瞬间:什么场景 / 持续多久
(2)今天觉得“还好”的瞬间:什么场景 / 持续多久
“无论写什么都可以,只要如实就行。”杨煦说。
“你就当是写工作记录或者日记。”他补了一句。
“好。”姜南点头,把纸折了一下,塞进裤兜。
“最后一件事。”医生像是随口问,“你之前说,你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名字,对吧?”
“……嗯。”姜南眼神微微躲了一下,“总感觉有个人,但就是想不全。”
“那这个问题,我们不着急。”杨煦把病例轻轻合上,“你现在生活里已经有一个‘在旁边的人’,而他很明显让你稍微好过一点。这就是我们这阶段的目标。”
他把递交下一次复诊的单子放在桌边:“我们就先按‘轻微焦虑伴睡眠问题’的方案往下走。之后如果有更严重的情况,我们再调。”
“所以我现在其实问题不大?”姜南下意识确认。
“按你能正常工作、生活、有固定社交联系、有一个相处尚可的同住人来看,”杨煦说,“你现在当然不是‘问题最大’的那个。”
他顿了顿,又多加了一句:“但别因为这个就什么都扯笑过去。‘只是有点焦虑’也需要好好照顾。”
姜南“嗯”了一声,起身告辞。
门关上的那一刻,诊室里又安静下来。杨煦低头,把刚刚那张病历翻到背面,拿起笔写了一行字:
二次诊断:
①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部分记忆压抑,诱因未完全可见
②抑郁发作,程度待评估
后面,他用一个小括号补了一句:
自评为“轻度焦虑”,需慢慢推进,避免正面刺激。
写完,他把病历夹进文件夹里,锁进抽屉。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雨刚停,楼下地砖还反着潮气。
姜南站在台阶上,掏出手机,犹豫几秒,给那个人发了一条消息——
【我晚点回来。】
对方没有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没等,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沿着路边走回去。拐到小区那条巷子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脚步,把手机重新拿出来,看着那条发出去的消息。
——其实,他并不指望“收到回复”。
对他来说,有一个能发消息的对象已经够多。
门锁“咔哒”一声,他拧开把手。
屋里很安静,客厅的灯却亮着。
江聿舟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缩着腿,像是等了很久,有点困,头一点一点往前点。听见开门声,他猛地抬头,愣两秒,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慢慢站起来。
“你回来了。”他小声说。
姜南“嗯”了一声,把包放下,换鞋的时候,忽然想起医生那句“你现在生活里已经有一个在旁边的人”。
他抬眼,看见对方正不太自然地站在玄关边缘,像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靠近,又怕挡路。
“以后不用一直坐在门口。”姜南说,“累。”
他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坐在门口”,但还是点了点头。
“饿不饿?”姜南问。
他想了想,又摇头。
“那我煮点东西。”他走向厨房,“你要吃就过来拿。”
灯光落在他肩膀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水烧开的声音、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在这个小房间里织成一种不那么吵的背景音。
他忽然意识到,医生说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有他在,你的状态有没有变化?”
答案其实不用写在纸上。
他把面条拨散,心里很平静地想:至少,门打开的时候,不再全是空的。
至于那块想不全的名字,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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