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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同行
冬日天黑得早,下午五点钟,暮色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把田野、村道和远处的山峦都染成一种模糊的灰蓝色。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这季节特有的叹息。
那天轮到苏昭岚和叶带娣值日。她们分在同一组,一个因为身高坐在最后一排,一个因为个子小坐在最前排,开学几个月来从未说过话。打扫教室时,两个人各自沉默地扫着地、擦着黑板,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抹布拧水的哗啦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偶尔目光相遇,又迅速避开,仿佛对视本身都成了一种负担。等到倒完垃圾、摆齐桌椅,锁上教室门时,天已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路面了。
村道上冷冷清清,各家各户的烟囱开始冒出炊烟,空气里飘着柴火和饭菜混合的气味。偶尔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初中生呼啸而过,车铃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脆。苏昭岚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叶带娣跟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不至于太近需要说话,又不至于太远感到孤单。
刚走到学校外面的大桥时,她们遇到了拖着编织袋刚从另一边的垃圾堆走过来的余瑜。余瑜看见她们,脚步顿了顿,随即低下头继续走。三个人就这样形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苏昭岚走在最前,叶带娣在中间,余瑜拖在最后,彼此相隔十几步,像三颗被风吹散却又同向滚动的石子。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暮色中交错。
路过那栋养着几条大狼狗的房子时,苏昭岚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那条黄褐色的大狗正趴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幽绿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光。苏昭岚只是淡淡瞥了它们一眼,继续往前走。她从小在狗堆里长大——爷爷为了贴补家用,常年养着五六条土狗,养肥了便卖给村里吃狗肉的人。那些狗被拴在祠堂后的槐树下,见到她就狂吠,她早就习惯了。她不喜欢狗,但也绝不怕狗,甚至知道怎么让它们安静——不要对视,不要露出怯意,平稳地走过去。
可身后的叶带娣和余瑜不一样。
苏昭岚听到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接着是叶带娣压抑的惊呼和余瑜带着哭腔的驱赶:“走开!”她回头,看见叶带娣僵在原地,余瑜也停住了脚步,两个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已经站起来的狼狗。狗似乎察觉到她们的恐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耳朵向后贴着头皮,身体微微下伏——这是进攻的前兆。
“别跑!”苏昭岚下意识地喊,声音在黄昏的寂静中显得突兀。
但已经晚了。叶带娣和余瑜转身就跑,那瞬间爆发的速度让她们一下子超过了苏昭岚。而这一跑,彻底激发了狼狗的追逐本能。三条狗全都狂吠着冲上来,其中最大的一条几步就追上了叶带娣,猛地跃起咬住了她的裤腿!
“停下!叶带娣余瑜,都停下!”苏昭岚大声喊,同时扔下书包冲了过去。书包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叶带娣被狗拽得踉跄,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余瑜也被另一条狗咬住了裤腿,但她一直用书包在打它,试图让它松口。苏昭岚冲到跟前,没有半点犹豫,伸手就掐住了最大那条狼狗后颈那块松软的皮肉——这是她从小看爷爷制服烈狗时学来的方法。爷爷说过,狗这里最吃痛,掐住了它就使不上劲。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掐住,指甲几乎要嵌进狗的皮肉里,另一只手狠狠地拍打狗的鼻子。“松口!畜生!松口!”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不属于十岁孩子的狠劲,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狼狗吃痛,呜咽着松开了嘴,但依然龇着牙低吼,唾液从嘴角滴下来。就在这时,屋主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拎着根木棍。
“大黄!回来!”他一声厉喝,木棍重重敲在地上。
三条狼狗耷拉着尾巴,不情不愿地退回到主人身边,但眼睛还死死盯着三个女孩。屋主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畜生今天不知道怎么挣脱了链子……这俩小姑娘没事吧?”
苏昭岚这才松开手,感觉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她转身去看叶带娣和余瑜。叶带娣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苍白如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余瑜也一脸惊吓过度的样子,紧紧抱着书包。苏昭岚扶住她们,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没事了,狗被牵走了。你们伤着没有?”
她们只是摇头,说不出话。苏昭岚蹲下身,小心地撩起叶带娣的裤腿——冬天穿的厚棉裤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色的秋裤,还好秋裤没破,皮肤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印,没出血。余瑜的裤腿也被咬破了,但同样没有伤到皮肤。
“裤子破了……”叶带娣终于哽咽着说出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子。
“人没事就好。”屋主松了口气,“裤子我赔,明天让你家长来找我。”
确认她们真的没受伤后,屋主拽着狗回了院子,哐当一声锁上了铁门。暮色更深了,村道上只剩下她们三个人。叶带娣的抽泣声渐渐平息,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余瑜默默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和书包。
“走吧,天快全黑了。”苏昭岚捡起自己的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下次见到狗别跑,你越跑它越追。站着不动,或者慢慢走开,它们反而不会追。”
叶带娣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脸,小声说:“谢谢。”余瑜也抬起头,看了苏昭岚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那之后,她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但距离近了很多,几乎是并肩而行。走到分岔路口时,叶带娣忽然问:“你明天……几点出门?”
苏昭岚愣了愣:“六点。”
“我等你。”叶带娣说完,又看向余瑜,“你也一起吗?”
余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叶带娣这才快步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六点,天色还是深青色的,星星还没有完全隐去。苏昭岚推开祠堂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看见叶带娣已经等在村道边的老槐树下,旁边站着余瑜。晨雾朦胧,叶带娣裹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鼻子冻得通红;余瑜则戴着一顶毛线帽,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见苏昭岚,她们没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来。
三个人并肩走着,一开始还是沉默,只有踩在霜冻地面上的脚步声。后来叶带娣问:“你不怕狗吗?”
“怕有什么用。”苏昭岚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我爷爷养狗卖,我从小就跟狗打交道。狗能闻出人害怕,你越怕,它越凶。你得让它知道你不怕它。”
“你真厉害。”叶带娣轻声说。
余瑜也小声附和:“昨天要不是你,我们可能……”
苏昭岚没接话。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厉害,只是生活教会了她必须面对很多事情——漏雨的屋顶,酗酒的父亲,永远干不完的活,还有那些见人就吠的狗。但此刻,走在晨雾弥漫的村道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同伴,她忽然觉得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东方天际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照亮了前方蜿蜒的村道。学校那扇生锈的铁门,在渐亮的天光中慢慢显出轮廓。三个女孩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些,书包在背上轻轻晃动着,像三只终于找到同路人的小船,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去。
从那时起,清晨的村道上多了三个并肩而行的小小身影。她们很少谈论各自家里的糟心事,更多时候是说老师布置的作业,说昨天课堂上发生的趣事,说路旁新开的野花,或者说某个同学出的洋相。那些沉重的东西,被默契地留在各自的家门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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