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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黎明前的金陵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颜湛拉着贺晚江在屋顶上疾行,脚尖点在瓦片上,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秦淮河特有的水腥味和远处早市隐约的炊烟气息。
贺晚江跟在她身后半步,呼吸有些急促——三年未动武,身手生疏了不少。但他咬着牙,一步不落。
“前面就是南城门。”颜湛在一处飞檐上停下,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街道,“守城兵卒刚换过岗,现在是最好时机。”
贺晚江顺着她视线看去。
城楼下,四个兵卒打着哈欠,抱着长枪倚在墙边。灯笼在晨风中摇晃,将他们疲惫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怎么过?”他压低声音。
颜湛从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在掌心掂了掂:“老办法。”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铜钱破空而出,啪嗒一声落在城墙另一侧的暗巷里。
“谁?!”
兵卒立刻警觉,其中两人提着灯笼朝暗巷跑去。
就是现在。
颜湛拽住贺晚江手腕,纵身跃下屋顶,落地时悄无声息。两人贴着墙根疾行,几个呼吸间已到城门下。厚重的木门虚掩着,只留一道供人通行的缝隙——这是早市菜农进出的通道。
“走。”
颜湛率先闪身出门,贺晚江紧随其后。
城外是官道,两旁栽着垂柳。此时天光微亮,路上已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挑着担子的菜农,赶着驴车的货郎,还有几个早起赶路的旅人。
颜湛从路边牵过两匹早就备好的马——是她在来醉春楼前就藏在这里的。将缰绳塞进贺晚江手里:“上马,往南,去栖霞镇。”
贺晚江翻身上马,动作有些生涩,但很快稳住了身形。他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苏醒的金陵城,城墙在晨雾中显出巍峨的轮廓,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埋葬了他三年时光的坟墓。
“看什么?”颜湛已策马到他身侧。
“没什么。”贺晚江转回头,一夹马腹,“走吧。”
两匹马一前一后,沿着官道向南疾驰。
晨风扑面,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路旁的稻田刚收割完,稻茬整齐地排列着,像大地的伤疤。远处山峦起伏,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贺晚江深深吸了口气。
三年了,他终于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不是醉春楼里甜腻的熏香,不是胭脂水粉的俗艳,而是真正的、属于旷野的风。
“颜湛。”他忽然开口。
“嗯?”
“江南的桃花……真的很好看吗?”
颜湛侧过脸看他。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眉眼间的阴郁似乎散了些,多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明朗。
“我没见过。”她如实说,“但听说春天的时候,整个姑苏城都是粉的。”
贺晚江笑了:“那我们要在姑苏开舞坊吗?”
“你想开吗?”
“想。”他毫不犹豫,“我跳舞,你收钱。等攒够了钱,我们就买一艘船,沿着运河一路南下,去看钱塘潮,看西湖月,看……”
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看遍这山河万里。”
颜湛心中一动。
很多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梦。只是那时她是死士,他是贺家公子,那样的梦太奢侈,奢侈到不敢说出口。
如今,却似乎触手可及。
“好。”她说,“等安顿下来,我们就去看。”
马匹继续前行,蹄声嘚嘚,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金、橙红,最后是灼眼的亮。
日出时分,他们到了栖霞镇。
这是个临河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低矮的瓦房。早市正热闹,卖菜的、卖鱼的、卖早点的摊子挤满街道,人声鼎沸。
颜湛在一家早点铺前勒马:“下马歇歇,吃些东西。”
两人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妇人,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豆浆过来,又上了两笼包子。
“客官赶早路啊?”老板娘笑眯眯地问。
“嗯,去姑苏探亲。”颜湛接过豆浆,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街上来往的多是本地百姓,偶有几个行商模样的,也没什么异常。
“姑苏好啊,”老板娘擦着手,“这时候去,正好能赶上桂花开了,满城都是香的。”
贺晚江咬了口包子,眼睛亮了:“好吃。”
“自家包的,猪肉白菜馅儿。”老板娘笑得眼睛眯成缝,“客官喜欢就多吃点。”
正说着,街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骑马而来,手里举着告示,大声吆喝:“让开!都让开!”
行人纷纷避让。
官差在街心停下,将一张告示贴在墙头,又敲锣喊道:“都听着!朝廷钦犯宋时月,昨夜在金陵城逃脱!凡有线索者,赏银百两!窝藏包庇者,与同罪论处!”
人群嗡地炸开。
“宋时月?不就是那个得罪太子的幕僚?”
“听说劫法场的是个女死士,武功高强,一剑就斩断了囚车……”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颜湛和贺晚江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
官差贴完告示,又骑马往镇子另一头去了。人群渐渐散去,但议论声还在继续。
“快吃。”颜湛低声道,“吃完就走。”
贺晚江点点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就在这时,早点铺对面茶馆里走出一个人。
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看着像个教书先生。他在街心站了片刻,目光扫过早点铺,在颜湛和贺晚江身上停顿了一下。
只一下,就移开了。
但颜湛的脊背瞬间绷紧。
那眼神她认得——是猎人的眼神。
“走。”她放下筷子,摸出几个铜钱扔在桌上,拉起贺晚江就往外走。
“客官,包子还没吃完呢……”老板娘在后面喊。
颜湛没回头,拽着贺晚江挤进人群,快步往镇子另一头走。
“怎么了?”贺晚江低声问。
“被人盯上了。”颜湛握紧他的手,“别回头,往前走。”
两人穿过熙攘的早市,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是河堤,岸边停着几艘渔船,渔夫正在收网。
颜湛拉着贺晚江跳上一艘空船:“船家,去下游,快。”
渔夫是个黑瘦的老汉,抬眼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巷口,什么也没问,解开缆绳,撑起长篙。
船刚离岸,巷口就出现了那个青衫男人。
他站在河堤上,摇着折扇,静静看着他们。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颜湛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如影随形的视线。
“是太子的人?”贺晚江问。
“不像。”颜湛盯着那道身影,“太子的人不会这么……文雅。”
正说着,青衫男人忽然笑了笑,转身走了。
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他到底是谁?”贺晚江眉头紧皱。
颜湛摇了摇头,心头却蒙上一层阴影。
渔舟顺流而下,两岸芦苇丛生。晨雾在水面袅袅升起,将远山近树都笼在朦胧里。渔夫沉默地撑着篙,只有水波哗哗的声响。
“船家,”颜湛忽然开口,“这附近,可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渔夫头也不回:“往前三里,有个废弃的龙王庙。平日里没人去。”
“就去那儿。”
渔夫点点头,调转船头,驶向一处支流。
支流很窄,两岸长满芦苇,船行其中,几乎被完全遮蔽。约莫一刻钟后,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青瓦剥落,墙垣倾颓,庙门上的匾额歪斜着,依稀能辨出“龙王庙”三字。
船靠岸。
颜湛摸出一块碎银递给渔夫:“劳烦船家,今日之事……”
“老汉什么也没看见。”渔夫接过银子,撑篙调头,“二位保重。”
船很快消失在芦苇丛中。
颜湛拉着贺晚江踏上岸。脚下是湿软的泥地,长满青苔。庙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庙里很暗,只有几缕光从破漏的屋顶漏下来,照见满室蛛网和灰尘。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龙尾还立着,上面爬满了藤蔓。
“先在这里歇歇。”颜湛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用袖子拂去石台上的灰,“等天黑再走。”
贺晚江靠墙坐下,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个人……他认出我们了?”
“未必。”颜湛在他身边坐下,从包袱里取出水囊递给他,“但他肯定看出了什么。这地方不能久留,天黑前必须离开。”
贺晚江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忽然笑了:“颜湛,你说我们像不像话本里的逃命鸳鸯?”
颜湛一怔,转头看他。
晨光从屋顶的破洞斜斜照进来,落在他脸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他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刚才的惊险只是场游戏。
“不像。”颜湛别开眼,耳根却有些热,“话本里的鸳鸯,最后都能白头偕老。”
“我们也能啊。”贺晚江凑近了些,呼吸喷在她耳畔,“等到了江南,我天天给你跳舞,跳到头发都白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笑,像羽毛搔过心尖。
颜湛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她不是话本里的女主角,不会说甜言蜜语。她只是个死士,手里沾过血,脚下踏过尸,连做梦都不敢梦见白头。
可这一刻,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她忽然很想相信——
相信那些奢侈的梦,真的能实现。
“好。”她听见自己说。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贺晚江笑得更灿烂了,像偷到糖的孩子。他靠回墙上,闭着眼,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颜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走到庙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芦苇荡在风中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远处有水鸟惊起,扑棱棱飞向天空。
一切平静得诡异。
可越平静,她越不安。
那个青衫男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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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栖霞镇外官道旁。
青衫男人坐在茶棚里,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雨前龙井。
茶棚老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半个时辰前,这位爷走进来,扔下一锭金子,包下了整个茶棚。
“客官……还需要什么吗?”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青衫男人抬眼看了看天色:“快了。”
“什么快了?”
“人快到了。”
话音刚落,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来,在茶棚前勒马。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有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狰狞可怖。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茶棚,对青衫男人单膝跪地:
“大人,查到了。”
青衫男人放下茶杯:“说。”
“昨夜醉春楼花魁秦晚江,在赵衡搜楼后不久便失踪了。九王爷那边封了消息,但咱们安插的探子回报,秦晚江走的是水路,往南去了。”
“往南……”青衫男人指尖轻叩桌面,“江南?”
“应该是。”独眼汉子顿了顿,“还有一事。今早栖霞镇早市,有人看见一男一女,形迹可疑。男的约莫二十出头,女生男相,容貌极好;女的二十七八,腰间佩剑,手上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青衫男人笑了:“这就对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南方的天空:“告诉太子,人找到了。在去江南的路上。”
独眼汉子迟疑了一下:“大人,那秦晚江……真的是贺家那个失踪了三年的公子?”
“你说呢?”青衫男人转回身,笑容温和,眼神却冷得像冰,“贺家三代清流,却出了个爱扮女人的疯子。三年前为个女死士跟家里闹翻,跑去青楼当花魁——这故事,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独眼汉子打了个寒颤:“那……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不急。”青衫男人摆摆手,“让他们再跑一段。猫捉老鼠,总要玩够了才吃。”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杯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再说了,宋时月还没露面呢。等他们汇合了,再一网打尽,不是更好?”
独眼汉子低下头:“是。”
青衫男人放下茶杯,掏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传令下去,沿途所有关卡都加派人手。尤其是水路——江南多河,可别让他们从水里溜了。”
“遵命!”
黑衣骑士们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茶棚老板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青衫男人走到他面前,又扔下一锭金子:“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
他笑了笑,没说完。
老板噗通跪倒:“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青衫男人不再看他,摇着折扇走出茶棚,上了一辆早就候在外面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上官道,向南而去。
车厢里,青衫男人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半晌,他低声自语:
“贺晚江,颜湛……你们以为逃到江南,就能重新开始?”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重新开始。只有……血债血偿。”
马车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而远处,废弃的龙王庙中,颜湛和贺晚江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还在等天黑。
等那个或许永远等不来的,安稳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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