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白描

　　张卫国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抬手抹了把脸，浑浊的泪水混着皱纹里的尘土，在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

　　八仙桌上的热茶还冒着热气，袅袅的白雾模糊了贺酌的脸。他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师父……你说什么？”贺酌的声音发颤，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张卫国没看他，只是低头盯着那份缺页的笔录，目光像是穿透了泛黄的纸页，落进了十年前那场连绵的雨里。

　　“十年前，福利院那三个孩子丢的时候，我是专案组组长。”张卫国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上头催得紧，三天两头地施压，说必须尽快破案，给南城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喝，只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那时候，福利院的监控坏了半个月，周德昌说没钱修，我们也没当回事。排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大壮身上——他是福利院的临时工，没儿没女，平时游手好闲，还欠了一屁股赌债。最重要的是，有人看见他案发前，跟那三个孩子走得很近。”

　　张卫国的喉结动了动，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

　　“我们把他抓回警局，审了三天三夜。那小子嘴硬，打死不承认自己拐走了孩子。可那时候，我们太需要一个‘凶手’了。周德昌主动找上门，给我们提供了一份‘证据’——说是在王大壮的宿舍里，找到了孩子的玩具和衣服。”

　　苏清晏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那些证据是伪造的，对吗？”

　　张卫国猛地抬头，看向苏清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苏清晏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十年前的笔录里，写着‘证据确凿’，但没写具体的取证时间和地点。而且，王大壮的宿舍在福利院的地下室，常年潮湿，衣服和玩具如果真的放在那里，早就发霉了，不可能像笔录里写的那样‘干净整洁’。”

　　贺酌的目光猛地落在苏清晏身上。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苏清晏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我来之前，查了当年的天气记录。案发前一个月，南城下了二十天的雨，福利院的地下室排水系统不好，常年积水。”

　　张卫国颓然地垂下肩膀，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是……那些证据是周德昌伪造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那时候，被破案的压力冲昏了头。周德昌是市里的模范院长，口碑极好，我根本没怀疑过他。我拿着那些证据，又去审王大壮。那小子急了，说要见我，说有重要的线索要告诉我。”

　　张卫国的目光落在那份缺页的笔录上，眼眶又红了。

　　“他说，他看见周德昌把三个孩子带上了一辆黑色的面包车，车牌号他记了一半。他还说，周德昌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保险柜，里面放着很多钱，都是……都是那些来路不明的捐款。”

　　贺酌的瞳孔猛地一缩。

　　难怪笔录的最后一页被撕掉了，原来上面写的是这些！

　　“那你为什么不查？”贺酌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为什么要撕掉笔录的最后一页？为什么要让王大壮背黑锅？”

　　张卫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看着贺酌，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因为我不敢！”张卫国的声音近乎嘶吼，“我查到了周德昌的保险柜，里面确实有很多钱，还有一份合同——是他和市里的一个企业家签的，说是要‘资助’福利院的孩子，实际上……实际上是把孩子卖给那些不能生育的有钱人！”

　　苏清晏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孩子会失踪。

　　“那个企业家是谁？”苏清晏问道。

　　“是赵宏远。”张卫国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就是现在的宏远集团董事长，当年的南城首富。”

　　贺酌倒吸一口凉气。

　　赵宏远？那个在电视上频频露面，以慈善家自居的男人？

　　“赵宏远有权有势，手眼通天。”张卫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查到他的时候，他直接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他说，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笔钱就是我的。他还说，如果我敢把事情捅出去，不仅我会身败名裂，我的家人也会……”

　　张卫国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我那时候，女儿刚考上大学，老伴又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张卫国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犹豫了。我拿着那张银行卡，想了整整一夜。最后……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他抬手，指着那份缺页的笔录。

　　“我撕掉了最后一页，把王大壮的口供压了下来。我在结案报告上签了字，说王大壮是凶手。我以为，这件事会就这么过去。”

　　张卫国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我没想到，王大壮会自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在看守所里，用磨尖的牙刷柄，刺进了自己的喉咙。他死前，喊着我的名字，说我是个混蛋，说他是被冤枉的。”

　　贺酌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这些年，总是郁郁寡欢。为什么他退休后，执意要回乡下，守着这个破旧的院子。原来，他是在赎罪。

　　“那三个孩子呢？”苏清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被卖给赵宏远之后，发生了什么？”

　　张卫国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后来偷偷查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赵宏远把那三个孩子，带到了国外。我以为，他们至少还活着。直到三个月前……”

　　张卫国的话顿住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三个月前，发生了什么？”贺酌追问道。

　　张卫国抬起头，看着贺酌，眼里充满了痛苦。

　　“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个包裹。”他的声音发颤，“包裹里，是三个孩子的骨灰，还有一封信。信上说，那三个孩子，在国外受尽了折磨，最后都死了。写信的人，是当年负责照顾孩子的保姆。她说，赵宏远发现孩子不听话，就把他们关在了地下室，不给他们饭吃，不给他们水喝……”

　　张卫国的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

　　贺酌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所以，是你把孩子的骨灰，埋进了福利院的枯井里？”苏清晏问道。

　　张卫国点了点头，泪水滴落在桌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对不起那些孩子。”他哽咽着说，“我把他们的骨灰埋进枯井，是想让他们魂归故里。我还在枯井里，放了王大壮的工牌。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我是想，等我死了之后，有人发现骸骨，能重新调查这件事，还王大壮一个清白，还那三个孩子一个公道。”

　　苏清晏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他能理解张卫国的无奈，却无法原谅他的妥协。

　　贺酌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个曾经在他心里，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如今却变得如此苍老，如此憔悴。

　　十年前的那场雨，不仅淹没了福利院的地下室，也淹没了一个老刑警的良知。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贺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藏了十年？”

　　张卫国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愧疚。

　　“我不敢。”他说，“我怕你看不起我。我怕你知道，你的师父，是一个贪赃枉法的混蛋。我更怕，赵宏远会报复你。”

　　贺酌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师父这些年，为什么总是躲着他。为什么他每次打电话，师父都只是敷衍几句，就匆匆挂掉。

　　原来，他是在保护自己。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清晏忽然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证物袋，放在桌上。证物袋里，是那一点水溶性胶带的残留物。

　　“张警官，”苏清晏的声音很轻，“这个胶带，是你缠骨灰盒用的吧？十年前医院的胶带，现在已经停产了。”

　　张卫国抬起头，看着苏清晏，点了点头。

　　“是。”他说，“那胶带，是我老伴当年住院的时候，剩下的。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留着。”

　　苏清晏没再说话。他看着证物袋里的胶带碎片，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个月前，张卫国把孩子的骨灰埋进枯井。一周前，有人撬开了枯井，发现了骸骨。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宏远。

　　赵宏远发现骸骨被人发现，怕事情败露，就故意把水搅浑，让警方以为，凶手是王大壮。

　　而那张写着“他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纸条，是张卫国写的。

　　他是在忏悔。

　　苏清晏抬起头，看向贺酌。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不需要任何言语，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宏远必须付出代价。

　　周德昌虽然死了，但他的罪，也必须被昭告天下。

　　还有张卫国，他的罪，也必须受到惩罚。

　　“师父，”贺酌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跟我回警局吧。”

　　张卫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看着贺酌，眼里充满了绝望，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好。”他说，“我跟你回去。我欠那些孩子的，欠王大壮的，我用我的余生，来还。”

　　贺酌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转过身，不敢看师父的眼睛。

　　苏清晏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足以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刑警，变得苍老憔悴；足以让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三坛冰冷的骨灰；足以让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慈善家。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比如，正义。

　　比如，真相。

　　苏清晏拿起桌上的笔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证物袋里。他知道，这份笔录，将是揭开十年沉冤的关键。

　　屋外的风，吹过院子里的月季，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落在张卫国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

　　贺酌终于转过身，看着张卫国，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师父，我带你回去。”

　　张卫国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贺酌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人间百态，善恶美丑，无需浓墨重彩，只需一笔一笔，轻轻勾勒。

　　而他们，就是那个执笔的人。

　　他们要把这十年的沉冤，一笔一笔，描在阳光下，描在所有人的心里。

　　警车驶出村子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贺酌开着车，张卫国坐在后座，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苏清晏坐在副驾，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言不发。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金红色，远处的稻田，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贺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林小欧打来的。

　　“贺队！查到了！”林小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周德昌的煤气中毒，不是意外！在现场搜到一枚指纹，正在比对。”

　　贺酌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张卫国，老人依旧闭着眼睛，眼角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

　　贺酌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方向盘。

　　“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挂了电话，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清晏转过头，看向贺酌。

　　“贺队放心”他的声音很轻，“我们，不会输的。”

　　贺酌抬起头，看向后视镜。镜子里，映出张卫国苍老的脸，映出苏清晏清澈的眼，也映出了自己，布满血丝的瞳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嗯。”他说，“不会输的。”

　　夕阳，把警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条路，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直到把所有的黑暗，都描进光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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